《印刻文學生活誌》2011•四月號:詩人歌者,不老傳奇──巴布•狄倫BOB DYLAN
用微笑洗刷傷口,用喧嘩保持冷靜——素描楚戈,送別「袁寶」 /台北.季季.文
看到這個篇名,也許有人會訝然不解。——楚戈遠去了,既然是一幅送別他的素描之作,怎麼用了一個彷彿有欠莊重的篇名?

但是不要懷疑,千真萬確的,這篇名的每一個字,都是楚戈的詩。作為一個特立獨行的詩人藝術家,楚戈一向保有赤子本質,厭惡一切虛偽,強調「真實就是一種美」。如今走向另一時空,相信也仍實踐著這樣的美學風格。我送別他的素描,也希望遵循這樣的「真實」風格。

「用微笑洗刷傷口,用喧嘩保持冷靜」,是楚戈早年詩作〈關於風〉裡的兩行,引自他一九六六年六月以本名袁德星出版的第一本詩集《青菓》(駝峰出版)。那年楚戈三十五歲,剛以陸軍上士退役,隱居新店碧潭上游之畔準備考大學,並以寫稿、畫漫畫連環畫謀生;女兒阿寶才一歲多。

 

二○○六年一月二十八日,楚戈與文藝界好友在尉天驄家歡度除夕迎春節。後排左起:楚戈、陳映真、季季、尉天驄、黃春明。前排左起:楚戈誼妹陶幼春、陳映真夫人陳麗娜、黃春明之媳趙容旋、黃春明夫人林美音。(尉任之/攝影提供)

在那樣窘困的生活裡,妻子陳守美鼓勵他讀書也鼓勵他找出舊作整理出版。《青菓》選錄他青年時代的三十二首詩,配上插圖也僅九十二頁;扉頁題著「獻給守美」。楚戈在自序中說:「我嘗用各種方式寫詩,譬如我的素描,或我的散文,或我從事其他藝術之嘗試,都是一首詩在醞釀的過程中尋求出路最早的訊息,或是它的餘滴。

書名《青菓》則是「意指它不能算是已經成熟的菓實,它代表一個階段,一個人對於文學生活最早的試探的階段。

「用微笑洗刷傷口,用喧嘩保持冷靜」固是婚前遊蕩歲月那一試探階段的詩句,實已預言了他的生命哲學。此後他在藝術與感情方面的種種曲折,都可從那兩行詩裡轉換角度,詳細觀察,擴大閱讀,甚或作各種層次的詮釋。

 



《青菓》的出版,在楚戈的生命中是一個重要的分水嶺。此後他考上藝專夜間部,從一個小兵詩人努力向上,終於成為一個盛名、榮耀皆超過將軍的,傑出的詩人藝術家與青銅器專家。

一九三二年三月二十三日,楚戈出生於湖南省汨羅江畔。一九四九年隨軍來台時僅十八歲,在台中豐原「任戰二營修理所一等兵車床組學員,用手搖製造螺絲,雙手都長了厚繭。」一九五二年移駐新竹湖口「戰車第一修理所……,做學徒修理汽車。」一九五六年移防台中清泉崗,「紀弦發起新詩現代派運動,二月十五日參加現代派。」一九五七年「調台北士林裝甲警衛排,……詩作多發表於藍星詩刊、現代詩、文學雜誌、文星雜誌。」一九六○年調林口心戰總隊,與辛鬱等文友在「同溫層」詩酒同樂。一九六二年《藍星詩刊》主編覃子豪(1912-1963)因肝癌住台大醫院,病重末期,楚戈「和商禽、辛鬱三人輪流值日照拂,因而認識了台大的陳守美。」——陳守美也寫詩,筆名西蒙,當時就讀台大外文系一年級,與年長三十餘歲的覃子豪感情彌深。一九六三年十月,覃子豪去世,西蒙深為悲慟,據說落髮供祭靈前,喪禮時哭倒在地,是楚戈上前扶起了她……。其後楚戈「以坐骨神經痛,住入桃園五七陸軍醫院。……陳守美小姐每週來桃園探病一次,週日則常約在台北相聚,感情日增。」一九六四年,「以借調名義回到台北陸軍總部任臨時文書。……與陳守美女士結婚。」

一九六四年十一月,我在板橋中山國校初見楚戈,守美懷孕在身,沒有偕行。在那個二十餘人歡送李錫奇去東京參加國際版畫展的場合,大家都叫楚戈「袁寶」。在場的多位詩人都善飲,楚戈、鄭愁予、秦松、許世旭(韓國詩人)更是酒不離口,喧鬧不休。我在〈大盆吃肉飯碗喝酒的時代〉(2005.10《印刻文學生活誌》)裡寫到楚戈和秦松(1932-2007)時有如下之句:

——秦松不用杯子也不用飯碗,抓著酒瓶一口又一口。喝完一瓶醉茫茫,一支又一支抽著新樂園,拉著楚戈的手當菸灰缸;楚戈也半醉了,迷迷糊糊任秦松彈了一下又一下……。突然一聲「哎喲」破空而出,原來秦松把將熄的菸頭按在楚戈手背上了!
楚戈還手在瘦得像竹竿的秦松頭上打了一下:
「喂,搞清楚,這是我的手,不是菸灰缸! ——
現在回想起來,那年十九歲的我,已經發現三十三歲的楚戈「用喧嘩保持冷靜」了。



楚戈有一雙圓潤的大眼睛,但是身材較矮,為此曾「自慚形穢」。守美學歷比他高,且父親陳可忠當時任清華大學校長,雖然她台大畢業前即不顧父母反對毅然「下嫁」,仍讓他深感自卑。他決定以上士軍階退役,就是為了考大學力爭上游。《青菓》出版次月,他參加大學聯考;「分數本可錄取師大歷史系,一時大意只填了師大美術系,結果術科不及格而落榜。」後來改考藝專夜間部,「成為藝專的老學生。」

我的前夫楊蔚,當時在《聯合報》擔任藝文記者,認識許多藝文界朋友。有天晚上下班回家後,突然很感慨的說:「他媽的,袁寶這傢伙真有福氣,不但娶了名門閨秀,還有人供養他們的生活呢。」原來他在外面採訪時,輾轉聽說楚戈退役只領了一張有名無錢的「戰士授田證」,寫稿畫圖的收入微薄不穩定,他以前在軍中的長官同袍看他有才氣又一心向學,遂號召十個人每月各捐五十元,讓他穩定生活,專心讀書。

然而,「真實是一種美」,「誠實」則未必善美。《青菓》裡的詩,本都是抽象的意象詩,憨厚的袁寶卻在婚後「誠實」招供背景,加上配圖裡那些若隱若現的裸女線條,讓年輕的守美不免「對號入座」心生不滿;據說後來把家中的《青菓》全予銷毀。楚戈在一九八五年的自定年表裡也誠實的招認此事:

「由於書中都是早年的作品,涉及男女感情者不少,後來竟使婚姻產生了一些不良後果,這或許也是一種『果』報吧。」

一九六七年秋天,陳守美赴美留學,楚戈已搬到和平東路三段九十八巷,除了繼續讀藝專夜間部,也應俞大綱先生之邀在文化大學戲劇研究所講授「藝術概論」、「中國文化概論」,成為當時極少數「半教半讀」的特異人士。一天晚上楊蔚載我去看他,阿寶睡在客廳一角的小床上,旁邊擺了兩三個畫架,楚戈說他也在家收學生教素描,生活漸有改善了。

「收的是不是都是女學生呀?」楊蔚開玩笑的問他。

袁寶豁然笑著回答:「有什麼辦法,都是女生來找我嘛!」

「嘿嘿,袁寶,」楊蔚說:「你不但有福氣,豔福也不淺啊!」

袁寶只是睜著大眼睛,露出彷彿無辜且又無邪的笑容。

回家的路上,我們說起袁寶,楊蔚說:「妳千萬別小看,那無邪的笑容可是他的無上財富!」

然而「誠實」的感受也因人而異。一九八五年有個年齡比楚戈大一歲的女作家常來找我,彼時我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服務,她希望我幫忙修改小說在「人間」發表,我沒答應。有次她突然問我認不認識楚戈,我說認識二十多年了,她即說,她也喜歡畫,以前曾去和平東路向楚戈學素描;說完又強調一句:「楚戈說他很尊敬我。」
她去向楚戈學素描的年代尚未開始寫作,楚戈因何「尊敬」她呢?我臉上露出疑惑,她靦腆的解釋道:「他說,我是他唯一沒動過的學生,因為,他很尊敬我。」

那時,我臉上已經沒有疑惑,只是必須把悲哀藏起來。—— 一個沒有想像力的人,怎能寫好小說呢?

過了兩年,我又親見一件與「誠實」有關的事。楚戈與另兩位畫家合開畫展,三人的作品各據一方。某位與他有過一段情的女作家也與丈夫同來,細聲細氣在另兩位畫家那邊走來走去慢慢觀賞,始終不走到楚戈這邊來。楚戈何等靈敏,當然早已發覺,忍不住對我們幾個站在身邊的朋友怒道:「哼,要偽裝,也不必虛偽到這種程度嘛!」




我認識楚戈那年他三十三歲,不覺得他年輕;後來的四十多年,也不曾覺得他年老。他的臉永遠像赤子天真無邪,腦袋裡卻像有千絲萬縷,浮想聯翩,因而時常忘記現實裡的日常事務,鬧出許多糊塗笑話,「袁寶」渾號不脛而走。其中之最者是阿寶結婚,竟把喜柬上的宴客時間寫錯;臨時發現後,緊急託我在「人間」副刊假「藝文短訊」之名登「更正啟事」。然而受邀的賓客未必都看「人間」,結果是在更正的時間與寫錯的時間各宴客一次。這在「人間」副刊史與台灣婚宴史上,可能都屬「空前絕後」。

他的「寶」事難以盡述,說他糊塗一定沒人反對。若說他是好人,可能有人不平的說:「哼,他這人,才壞呢!」——會說這話的,一種是愛他愛得要死,他卻移情別戀的女士;另一種是為了那些女士而忌妒他的男士。例如香港某武俠片導演,據說其妻曾熱愛楚戈,後來大導演聽人提到「楚戈」二字就咬牙切齒,不顧風度的當場痛罵:「王八羔子!混蛋!」奇怪的是,朋友聽了也只微笑以對,沒人把楚戈與「王八羔子」、「混蛋」畫等號。如果說他是壞人,也一定有人不以為然的說:「壞在哪裡?他這一生,又沒做過什麼十惡不赦的事!」那麼,說他是怪人吧,還是有人站出來替他辯護:「他也沒什麼怪嘛,不過就是有點兒我行我素,像匹野馬拉不住!」如果說他可愛,有趣,有福氣,堅強,大概不會有人反對吧?最重要的,說他是個有才氣的人,即使是那些被他傷過心的女士們,或者那些忌妒他的「情敵」們,也應該都默然心服的。

楚戈這一生,寫詩寫散文,水墨、書法、油畫、雕刻無一不精且屢有創新;做青銅器研究並自成一家。一九八一年發現鼻咽癌後,做了「再生的火鳥」十多年仍作畫著書未歇,紅粉知己也一個傳過一個。一九九九年情定比他年輕三十多歲的陶幼春後,又因肺炎、中風住院十餘次,都靠幼春細心照顧。然而三餐需以鼻胃管進食,失了味覺和聽覺,甚至因氣切難以準確發音,與朋友相見只能以筆談互通心聲。然而他仍毅力堅忍的續寫一九九○年動筆的扛鼎之作《龍史》,於二○○九年如願出版。

二○○五年十二月,尉天驄夫人孫桂芝病逝。農曆除夕前,黃春明、陳映真與我三家人商定去尉府陪天驄父子過年;天驄也邀楚戈和幼春同來。天驄費時三天做一隻五斤多的蔥燒鴨,我們每家也都做了拿手菜帶去。楚戈帶的「拿手菜」最貴重,是每幅造型、畫名各異的版畫,讓大家抽獎同樂。大紅的畫筒喜氣照人,我抽到頗富深意的「虛實相生」。

幼春說楚戈已在家以鼻胃管用過晚餐,我們圍著餐桌痛快分食那隻鴨子,他坐在一邊安閑笑著,卻寫了幾個字讓幼春轉告我們:鴨子會「發」,以後最好少吃;唐文標(1936-1985)、王禎和(1940-1990)都比他年輕,也都是鼻咽癌,發現得比他晚,卻都比他早走:「我勸他們不要吃鴨子,他們都不聽。」

飯後我們繼續據著飯桌喝茶吃水果,他拉著天驄在客廳筆談,說是溫馨的氣氛讓他很興奮很感動。談著談著,突然有感而發的寫道:「你老是罵我風流,其實我不風流。我這麼矮,從不敢追女人,都是那些女人愛我,她們是愛我的才。」

——可見他對自己的多元才華也是欣然自得的。



《青菓》裡還有些詩句也預言了楚戈這一生的生命情境,例如:

「我通向無涯的路上,須行經世俗的冰原和鱷魚的地帶。」——〈第一行程〉
「人在泥土上漂泊著,泥土在海中漂泊著,海在烏有中漂泊著。」——〈呵海〉
「無中生有了戲劇性,生有了驚鴻。你是海角,我是一片空無。」——〈海角〉
「我渴望背負一切諾言,請求進入一切有門的房子理面,但我流浪太久,無復有行走的慾望了。」——〈射擊〉
但他後來寫了一首散文詩〈行走〉,自稱未完成,任何人都可接力,長年以來備受文友激賞:
「……生用死行走/熱用冷行走/冷用冰行走/有用無行走/動用靜行走/……行走用行走行走……。」


二○○二年他去舊金山開畫展,順便參加灣區華文作家現代詩朗誦會,看到綽號「老朋友」的紀弦,綽號「音樂」的瘂弦,以及林文月、朱寶雍等人都在場,興奮得在那首詩的後面即席接力:「老朋友用表演行走/瘂弦用音樂行走/林文月用美麗行走/朱寶雍用陶藝行走……。」一時掌聲雷動,舉座皆歡。



楚戈最後一本散文集《咖啡館裡的流浪民族》二○○五年由九歌出版;寄給我的贈書扉頁寫著「季季,我們一起走去」。我不明白「一起走去」何處,見面也都忘了問明。如今他走了,那句話如果意指生命的終極處,我也許慢了好幾步,就套用本篇的篇名學寫〈行走〉接力詩四句,向這位永遠的赤子,多才又多情的老友,真心誠摯的作別:

傷口用微笑行走/喧嘩用冷靜行走/楚戈用袁寶行走/道別用道別行走。

 

作者簡介:季季
本名李瑞月。一九四四年生,雲林縣二崙鄉永定村人。一九六四至一九七七年為專業作家。一九八八年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畫」邀訪作家。一九七七年底進入新聞界工作,曾任《聯合報》副刊組編輯、《中國時報》副刊組主任兼「人間」副刊主編、時報出版公司副總編輯、《中國時報》主筆、《印刻文學生活誌》編輯總監;目前專事寫作。出版小說《屬於十七歲的》、《異鄉之死》、《月亮的背面》等;散文集《夜歌》、《攝氏20-25度》、《寫給你的故事》、《行走的樹》、《我的湖》等;傳記《我的姊姊張愛玲》(與張子靜合著)、《奇緣此生顧正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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