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11•四月號:詩人歌者,不老傳奇──巴布•狄倫BOB DYLAN
暴雨又至——重遇Bob Dylan /香港.廖偉棠.文
 我在十二座霧氣瀰漫的大山腳下栽了跟頭
 在六條歪歪扭扭的公路上走走爬爬
 我踏足七座哀傷森林的腹地
 出來時卻面對著十二道死去的海
 我在墓地那張大嘴裡走過一萬里路
 而暴雨暴雨暴雨暴雨
 暴雨就要下起——

地震和海嘯肆虐的這幾天,核災難陰霾籠罩的這幾天,我不斷地想起這一首歌。那個年輕人在冷戰世界的淒清幻境中不斷前行,他的身影時而和十五年前一往無前的我重疊,時而和今天百憂焚心的我重疊,時而與六○年代所有那些烈焰般崢嶸的靈魂重疊,時而穿越未來、走在終無所依的世界末日倖存者前面。就是這麼一把粗厲聲音、咒語般詩句,使他成為二十世紀的預言師卡桑德拉——人人都聽見他,但無人能明白他的苦心——孩子們問吊在籠子裡的卡桑德拉:卡桑德拉你要幹什麼?卡桑德拉說:我要死。

 
Bob Dylan自傳《搖滾記》中文繁體版(圖片提供/大塊文化)

 我聽見有雷炸響一個警告
 有浪咆哮要把整個世界淹掉
 聽見一百個鼓手雙手在燃燒
 聽見一萬個人在耳語但沒人在聽
 聽見一個人將死於飢餓,聽見人們對他大笑
 我聽到一個在陰溝裡死去的詩人的歌聲
 一個小丑在後巷中哭叫
 而暴雨暴雨暴雨暴雨
 而暴雨就要下起——

這就是Bob Dylan最偉大的一首歌〈暴雨將至〉(曹疏影譯),他所唱的也許是當時的美國、古巴、蘇聯,也可以是今天的日本、亞洲、北非……一切意象那麼清晰強烈,而咆哮之語又如暴雨迅即混和了大廈將傾之聲,含混而至於擁有超越時代的力量。對於十五年前剛剛接觸他的我來說,他是二戰後最偉大的詩人,因為他的詩不落言詮,卻直指激盪燃燒著的青年靈魂。

我直接師從他的歌而寫我的新詩,這首先是一種意氣風發的精神,我來了,我看見,我唱出。一個最敏感的心坦然直面最晦澀瘋狂的現實,像美國當代詩歌,擁有一個消化一切的胃,世界於是向他敞開——在我最初的理解中,Bob Dylan就是這麼一個魔術師一般的吟遊詩人。但是即使是十五年前單純的我,也從Bob Dylan處學習了不單純以及批判。尤其是,和其他聽Bob Dylan的前輩不一樣,我是同時接觸六○年代激進的他、七○年代反思的他、八○九○年代「墮落」的他的。所以當我在一九九六年看到他一九九四年現身胡士托音樂節的影像時,我失望地寫道:

 

 六十年代的老巫師
 貼著九十年代的耳朵沉吟,三十年了!
 耳朵是扭曲的,六十年代的種子
 已被收買了,已長成整齊的防波林了。

但因此我能擁有一個最多面體的Bob Dylan。從一九六一年,〈Song To Woody〉的淳樸剛毅;一九六二年,〈Blowin' In The Wind〉的憤怒哲言;到一九六三年,〈The Times They Are A-Changin'〉的前瞻號召。到民謠時代結束,電流像更多變的意象和節奏使詩歌涅磐重生,一九六五年的〈Mr. Tambourine Man〉彷彿彩衣魔笛手開啟了一代人的迅猛幻想;〈It's Alright, Ma(I'm Only Bleeding)〉的犀利反諷;〈It's All Over Now, Baby Blue〉和〈Like A Rolling Stone〉的虛無和絕望;〈Ballad Of A Thin Man〉一針見血的質問;直到〈Desolation Row〉那史詩式的瘋子方舟受難圖!這個時期的Bob Dylan儼然是我最傾慕的冷面騎士。

後面縱還有《Blonde on Blonde》的晦澀自辯、《John Wesley Harding》的幽怨與釋然……Bob Dylan卻慢慢離我遠去,走回他自己的封閉世界中去了。他最後一次以歌聲打動我,已經是一九九三年那張《World Gone Wrong》和一九九五年那張《MTV Unplugged》,都是一個人和吉他、口琴的糾纏而生的根源布魯斯(另譯藍調),居然還有火氣和血的味道,又有沉澱它們的力道。

此外不堪言。二○○五年,我在北京一家書店看到一本《認識老年癡呆症》的書,封面竟然是不知從哪裡盜來的老Bob Dylan頭像,我幾乎怒而淚下,你叫我情何以堪!那個時候,我的二十多張Bob Dylan專輯已經在舊居塵封許久。

直到一本書改變了我,讓我和過去的我以及現在的Bob Dylan又能把酒再談,那些文字彷彿暴雨再度降至,霹靂有聲。那就是幾年前Bob Dylan終於出版的回憶錄第一卷,英文名字叫做Chronicles——《編年史》,中文譯本名字改為《像一塊滾石》(台灣譯為《搖滾記》)。出版社和讀者所期待的Bob Dylan回憶錄,應該是青年、叛逆時期的Bob Dylan,是「像一塊滾石」的「抗議民謠教父」Bob Dylan,是另一本《在路上》。然而本書並不是,Bob Dylan再一次反對自身,就像他在六○年代先以搖滾反對民謠,再以自白派詩歌的私人性反對他被人定為的「抗議歌曲」的公共性。

像這樣一個「歷盡滄桑」的人,「故事」當然數不勝數,即便他不刻意渲染,他的每一個瞬間也都成為公眾視野裡的「故事」。但是Bob Dylan採取的是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般的筆法,隨意漫遊於回憶之中,從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從一個人想到另一個人,之間的聯繫是微茫的,就像四十年前紐約歡迎他的一場大霧。但是這些聯繫結成了一張浩瀚的網,它的名字,不可避免地,叫做「時代」。

時代則在這喃喃回憶之河中浮沉。五○年代美國的彌天大霧、青年存在主義者的思想騷動、作為革命工具的音樂藝術在其中的掙扎彷徨、垮掉派(Beats)重估一切價值的決心……這些都在Dylan的意氣風發中能見一斑,時代的細節就是時代精神,青年Dylan對一切困難都無所謂,深知自己正踏在一個新世界的門檻上,背後是熊熊大火,「我的意志堅強得就像一個夾子,不需要任何證明」。但是風雲變幻,在衝浪的高處,Dylan醒覺自己是一個詩人而非政治「氣象預報員」,他更願意在歌曲中談論一件事情而不是宣揚一種觀點,他的歌詞曾經深受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早期的歌謠體詩的影響,他也秉承了布的懷疑精神——這懷疑必須指向自身。

於是這本回憶錄直接從他初抵紐約的朦朧時期跳向他成名後反省和隱匿的時期,他最輝煌的一段「樂與怒」時期被略過不談。這會讓大多數人失望,包括我本人。我當然傾心於作為迷惘一代/憤怒一代/垮掉一代三位一體的那個Bob Dylan,並曾經把離棄「抗議歌曲」的「後期Bob Dylan」視為六○年代精神的叛徒。如今我理解他的決定,作為一個藝術家,過早的被強力話語定型絕對是一件壞事,更何況,什麼是「六○年代精神」,是否只有一種?他在七○年代之後的多次風格轉變,誠然沒有一次能達到早期的輝煌,但卻滿足了一個藝術家的冒險精神、完成了一個人的多樣面孔。對我們而言,也許〈像一塊滾石〉比〈雨天女人12和35號〉更加偉大,但對藝術家本人來說它們一樣重要。
Bob Dylan自己又何嘗沒有困惑過,「我錯了嗎?」在他後來遇到創作困境的時候他不止一次問自己。他一再地卡於創作的瓶頸,其實他要回到原來順手的風格仍然是可以的,但是他不,他甚至拒絕在演出時演唱他最有名的那些歌曲。這種決絕令人肅然起敬。他是誠實的,他曾經自信地說過:「美國在改變。我有一種命中註定的感覺,我正駕馭著這些改變。」但他現在卻承認「對於我生活其間的世界,以及社會可以利用我們的方式,我一無所知。」為什麼?為什麼他不再樂觀?因為樂觀是容易的,可以自我安慰,悲觀卻是困難的,有助於尋根問底、背水一戰。

正是有這些困頓,他在最後一章的敘事突然回去他最開始的地方令人感動,並且使前兩章獲得更大意義。這才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不是一個音樂評論家和樂迷們非要他充當的「旗手」、「教父」那樣的簡單象徵符號。他追溯他的血脈根源,明白得很:他的真實、不妥協精神來源於伍迪•格斯里(Woody Guthrie);他的歌詞/詩深受布萊希特和韓波啟迪;他的音樂突破的導火索是羅伯特•詹森(Robert Johnson)。Dylan形容布萊希特的詩的一句話其實也是他自己的詩歌理想:「這首歌把你打倒在地,它要求你認真對待。它繞梁不絕。伍迪從來沒有寫過這樣的歌。這不是抗議歌或者是時事歌,這裡面也沒有對人的愛。」他還這樣說詹森的歌:「你無法想像他會唱『紐約是資產階級的城市』。他肯定沒有注意到過,即使他注意到了,也一定覺得無關緊要。」Dylan的歌也一樣,它不是戰鬥手冊,而是這荒誕世界的地形圖。

正因為這本出自他自己的回憶錄,重遇Bob Dylan,我依然相信他日益盤結成幽暗森林的大腦裡面的真誠,縱然這真誠他只對他自己負責。四月分他要來亞洲,我只猶豫了一下就買了演唱會的票,我不是去看自己的青春,不是去看神話時代的圖騰,也不是去看這群終於有了懷舊本錢的老哥們一起以淚水和吹牛逼來互相取暖,我就是去看這個老得可以上《認識老年癡呆症》封面的老頭,他將如何再一次反對我們所有人,在風暴眼的中心蹲下,用內心的暴雨洗刷屬於他的時代和詩篇...(未完,更多內容請見《印刻雜誌92期四月號》

 

作者簡介:廖偉棠
一九七五年出生於廣東,後遷徙香港,並曾在北京生活五年,現暫居香港大嶼山島,四出遊歷。全職作家,兼職攝影師、攝影雜誌《CAN》主編、文學雜誌《今天》詩歌編輯。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香港中文文學獎;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馬來西亞花蹤世界華文小說獎及創世紀詩獎。出版詩集《永夜》、《隨著魚們下沉》、《花園的角落,或角落的花園》、《手風琴裡的浪遊》、《波希米亞行路謠》、《苦天使》、《少年游》、《黑雨將至》、《和幽靈一起的香港漫遊》,攝影及雜文集《波希米亞中國》(合著)、《我們從此撤離,只留下光》、《衣錦夜行》,攝影集《孤獨的中國》、《巴黎無題劇照》,小說集《十八條小巷的戰爭遊戲》等。
關閉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