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11•三月號:他們在島嶼寫作──文學大師系列電影
許正平小說〈煙〉 /台南.許正平.文

我從未經驗過這樣一座城,或者說,它只是一個鎮。

島之南,縣治所在,縱貫線上也算是快車經常停靠的車站。然而,走出火車站,明明高樓一棟連著一棟,特別是一家接著一家的旅社、賓館、飯店,奇怪的,卻幾乎杳無人煙,看不見爸爸來載女兒、男朋友來等女朋友等等這一類溫馨接送的場面,連車輛都稀少得可憐,只見計程車成排羅列,半天載不到一個人客。

彷彿一個搭建好的電影場景,卻因不明緣故導致演員集體缺席了那樣。空蕩蕩的大路筆直往前消失在遠處。遠處,層層疊疊的樓宇後面,突兀地升起一縷枯瘦的淡灰色的煙,靜止的畫面中唯一的動作。我感覺那裡彷彿才是這個超現實虛擬場面以外的真實世界,那裡有人,正在焚燒著什麼升起些什麼,做為向我召喚的信號。

有人從背後靠夭地重重拍我一下。喂,蘇愷,在想啥?是Jobi。

當兵同梯,Jobi。我還記得,剛下單位的同樂會肝膽相照時刻,從屏東萬丹來的他自我介紹說,最崇拜最愛Bon Jovi,大家可以就叫他Jovi。
我不太知道一個出身美國紐澤西州的搖滾樂團歌手和一個來自屏東的傢伙是在什麼樣的因緣際會下發生關聯的,至於屏東,我只聽過萬巒豬腳。萬丹?那是什麼鬼地方?

輪到我了。我是蘇凱信,住在台北,二十七歲,對,因為一直在念書,所以比較老,我沒有綽號。像是偶然與巧合,或者更像是命中注定,那時在我們難得可以收看的電視畫面上,居然正好播出烏克蘭航空展上俄羅斯蘇愷27戰機在飛行特技表演中意外墜毀,濃煙如好萊塢戰爭電影特效四處竄飛。

Jovi大叫,蘇愷27,就叫你蘇愷27好了。從此我有了綽號,我還記得那是二○○七年九月四日,災難發生隔天,統計指出墜機意外導致八十三人死亡,是人類有史以來死傷最為慘重的航空展意外。

可能因為本島人發音部位和語言習慣問題,大夥叫著叫著Jovi久而久之變成Jobi,音短短的,語氣是男孩轉不成男人般一種帶著調侃的可愛。而我虛長的年齡也在日復一日的相處過程中,漸漸被忽略弭平,蘇愷27,簡稱蘇愷。也或許因為我的綽號由Jobi命名,我們並且成為可以稱作哥兒們或麻吉的那種關係,buddy-buddy。只是,那恐怕不是因為Jobi與蘇愷身上存在著多少共同的相似處,還是什麼心靈上的契合無間。

一切只因為我們同在一起當兵吧。我想。


走出車站半個小時之後,我和Jobi已經置身那些一棟接著一棟的賓館裡的其中一家。愛華大旅社。Love Hana Hotel。中文店名底下還附註翻譯,英文夾雜日文的怪奇組合。我們的老地方。

浴室裡傳來嘩啦嘩啦的水聲。所謂浴室,不過是在床鋪和衛浴設備之間加裝一大片落地玻璃,中間部分則以霧面處理。因此,我可以清楚明白地看見淋浴中的Jobi光裸的膀子和健壯的蘿蔔型小腿,胸部以下膝蓋之上則以一種曖昧而欲蓋彌彰的馬賽克效果呈現。

我躺臥床上,抬高枕頭以靠背。酒紅色玫瑰花窗簾半開半掩,過午的陽光在地板和床單上印出一道斜斜的亮金色,髹滾過Jobi散落在床上的衣服,一件Net T恤和不知名品牌的牛仔褲。而我是暗的,在陽光分割裁切過後的界線另一邊。床單、枕頭和地毯全都發散出一種像是在不見天日的地方待得太久悶出來的一股潮騷味,還有淡淡腥臭。床頭櫃上放著一只尚未拆封的杜蕾斯保險套。

打開電視。

Jobi圍著印有紅色旅館名字的白色浴巾走出浴室,搶過搖控器,撲坐床上,像按電玩遊樂器一樣對著電視瘋狂發射起來。新聞台、電影台、都會台、台灣台、幼幼台,畫面彷彿不斷來回穿越任意門般快速跳接,直到切進日本台的時候,我對Jobi喊停,我要看。「北海道風情畫」,日本地方旅遊節目,每集找一位藝人帶領觀眾領略北國各地的民俗風情、吃食特產。時在秋天,這回來到一個叫做知床半島的地方,照例入住某知名老溫泉旅館。穿和服的親切老闆娘,榻榻米房間,推開木頭格子門,就看見夕陽伴著楓紅落入鄂霍次克海,泡過溫泉,旅館老闆已經準備好用當季食材料理的昆布鍋……

「看得到,吃不到啦!」Jobi叫,隨即切換頻道。

螢幕上傳來咿咿哦哦的女聲,水手服已拆卸一半的AV女優頻頻求饒似的喊やめて示意男優繼續挺進。然而,僅管音調和姿態如浪似嘯,卻誰都看得出來,她在演,在工作,一切都是虛構的。這就是Jobi要的,他把音量加大,一點也不害臊。他說過,來這裡,誰不是為那個來的。我看見,他的一截小腿曝露在斜刺的陽光中,於陰暗房間內,其上毛髮閃閃發出光芒。往上,浴巾鬆軟包覆,而幾乎就要脫落了,只要他再稍稍轉個身,挪移半寸,那被隱藏的器官就會明明白白展示出來,這一切,使得我們在部隊裡早已袒裎相見且見怪不怪的身體恍然幻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
叩!叩!叩!有人敲門。

有一種刻板印象,認為像我們這種從小在台北土生土長的小孩,一旦離開市區,就彷彿來到異國,對任何眼前看到的事物都像進大觀園般驚異不已,認為那些不跟我同一國的都叫做「俗」,台語講「聳」。

我要大聲辯駁:不是這樣的。念大學的時候,我也曾經和同學死黨幾度出遊,騎摩托車、搭火車、乘國光號,去到「南部」。那些和侷促台北相較起來遼闊得多的天空、田野、山林和海邊,茂盛蓬勃缺乏整修的路樹、沒有盡頭的公路、曬得較為黝黑的人們、貨車開來路邊擺起隨時就可以賣的水果燈具或兒童玩具,還有隨時停車隨時就有的7-11,都讓我有一種世界原本該是這樣的親切感。特別是每次有機會住到民宿,是的,我喜歡那些穿T恤夾腳拖的旅店主人,他們各自發明的不中不西或說中西合璧的料理,他們也不等你詢問就迫不及待告訴你哪裡好玩好吃這些那些。當然,我也愛那些和友伴們共擠一床大通鋪,徹夜不眠聊天喝酒玩牌狂歡的同盟時光。我甚至夢想,等退伍後存一筆錢,或許也可以找個安靜僻遠的地方,自己來開這麼一家,從此過著快樂無爭的日子。

然而,台北聳,我想,Jobi就是這麼看我的。碩士!有時候他這麼叫我,但他接下來的語氣卻分明是那種,哇靠你連這個也不懂,還算是個男人嘛。第N次點放的時候,他便一副走馬上帶你去見識一下好康的既酷屌又哭爸的表情。
那是我們第一次走進愛華大飯店。磚紅色磁磚牆面,樓高五層,每層開出四扇圓拱型對外窗,十字型鋁條將窗分割成對稱的左右上下,咖啡色玻璃看不透屋內什麼碗糕,說是大飯店,還更像某個年代流行過的一般民居建築。Jobi說是比他早兩年當兵的哥哥告訴他的,當然,並不是他們兄弟同在一處當兵,而是說,憑男人的本能、天性、直覺,當你靠近那裡,你自然就嗅得出那種味道,甚至深深明瞭你已身在其中了。

我絕不是指Jobi已經是隻識途老馬,事實上,我一眼看出他也是個生手,這不折不扣絕對是他的初體驗,從他check in時發抖的語調和指尖,電梯上樓時不時往頭頂監視錄影機瞥上幾眼的輕微焦慮感。他問我:「蘇愷,剛剛我不小心拿軍人身分證給他登記欸,屎啦,會不會被抓啊?」他居然緊張到連開門這樣簡單的動作都能把鑰匙掉在地上。而當門外第一聲敲擊響起,彼時端坐在床上的Jobi簡直就像是當年升空後爆炸的美國太空梭一樣,彈跳起來接著重重跌坐地面。

小花沒等我們應答便直接開門走進來。滿地煙硝與Jobi還來不及拼回原狀的殘骸中,小花出場。她看見我和Jobi,有兩個人,愣了一下。喔,另一個等一下就來,她說,走到我和Jobi之間,拍拍床墊,坐下,shining shining,bling bling。自我介紹,叫我小花。小花看起來好幼齒,我追加一枚眼神問Jobi,嫖到未成年的就完了。小花彷彿一箭射穿我的心思,馬上接腔,老娘做三年了啦,夠老了,我才不是為著十萬塊給我老母推下海的哩,又不是演連續劇還是唱KTV。小花說她是老娘的時候,有一種少女的俏皮淘氣。

我想倒杯水來喝,然而窗簾縫隙間的日光打亮玻璃杯上的陳年黃垢,我把手又收回來。厚重暗沉的簾外有直升機轉著螺旋槳嗡嗡嗡嗡飛過的聲音。

漫長的,等待另一個女孩出現的時光。

有一搭沒一搭地,我和小花閒聊起來。小花二十,家住此縣城北邊與之接壤的另一個鄉鎮,已經是另一個縣界了,縱貫線上的蠅頭小站,卻有機場供飛機起降。這樣離鄉背井,小花認為這樣的距離已足夠稱之為離鄉背井投入花花世界,沒辦法只為賺這種錢總要給鄉親父老留點顏面,雖然她認為面子也不過就薄薄一層皮,秤來算去也不會比她賺的錢貴重。知道我的年紀以後,小花開始叫我阿伯。阿伯,恁細漢仔真閉俗喔?小花指的是Jobi。

的確,平常唬爛一大堆的Jobi,在小花進到房間之後,卻奇異地沉默著。一開始,他只是瞪著大眼睛有點像是被強迫帶到訓導處的學生,以無言抗拒著整個硬要他承認的罪行。然後,他從牛仔褲抽出七星,點燃,劈啪呼哧吸出聲音來,一遍一遍把白色煙霧蜿蜒曲折地吐進已嫌滯重腥膩的房間空氣中,那模樣比他平日清晨躲在營區廁所最裡間偷抽菸要我幫他把風時要誇張而不自然上千萬倍。他緊張。

小花轉身直接以手、以唇挑逗,或說挑釁Jobi的臉和身體。豹一般突然間,Jobi彈開手中半截菸灰,用更強的力道予以回擊,像是看準獵物便奮不顧身,猛然將小花抱住,欺壓在床上。一切措手不及。但小花知道怎麼處理,我看見她有如練過特技的體操選手,用身體的纏繞扭轉包覆,試圖化解Jobi的堅硬魯莽,以及堅硬魯莽所可能帶來的傷與痛。然而,顯然Jobi就是要來真的,衝到底。小花以眼神示意,我敢緊將床頭櫃上那一枚杜蕾斯拿給她,她順勢拉過我的手,親吻我的額頭,我的耳朵,要我加入。我就這樣完成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場3P,而另一個女孩始終沒有出現。

從那時開始,我也才漸漸發現,在這個看似空蕪荒涼沒有人的城鎮裡,真正的生活其實隱藏在那些髒灰醜舊的磁磚壁和水泥牆背後,在那些陰暗不透光的玻璃門的另一邊,有時它會露出一截久不見陽光的肉白大腿,有時則是一抹嵌著銀牙閃光的豔媚笑容,菸味,香水味,以及其他種種不可名狀的氣味混雜在一起後的怪味。那是我從未見識過的另一個「南部」。暗紅色的,染著尿黃汙漬的,地毯與床單。窗簾和壁紙封圍成一個黯淡的世界,上面盛開一朵一朵顏色華麗卻又年老的小花。那裡,沒有辦法開著轎車掩人耳目,想到達,只能硬著頭皮走進去,很簡單也很複雜。休息兩百元起,住宿四百元起。

 

更多內容請見《印刻文學生活誌》91期.2011/三月號)
 

作者簡介:許正平
一九七五年生於台南新化。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碩士。目前就讀清華大學中文所博士班,並兼任清華大學與世新大學講師。寫作文類橫跨小說、散文及劇本,曾獲聯合報文學獎、時報文學獎、台灣文學獎等國內多項重要文學獎項。並擔任電影《盛夏光年》原著編劇、《穿牆人》小說改編。著有散文集《煙火旅館》、短篇小說集《少女之夜》,戲劇作品結集《愛情生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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