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11•三月號:他們在島嶼寫作──文學大師系列電影
串,連,通。——試解艾未未藝術裝置《通》 /新加坡.陳家毅.文
千百般挑戰體制的藝術家艾未未,通過遠遷而來的大型裝置作品《通》(Through,2007-2008年),再次印證了他不滿現狀的脾性。

中國老傳統的東西被他打破、撕裂、踢開是常事。粗暴行為帶著何等激烈的憤怒和深厚的厭惡,可是粉碎了物件之後,艾未未往往卻又,愛心無限細膩無比地把斷片拾起,用他獨特的詩人的眼光與邏輯,將殘梁斷柱拼湊重新組合成為,讓人一下不知為何物的新格局。《通》,就是這樣的一件作品。

今年的「藝術登陸新加坡」(Art Stage Singapore)商展出奇地繁忙多樣,《通》雖被安排在展場的末端角落,卻未見失色——作品占據了一整間房的空間,共計一百一十五方米闊、五•五米高。在眾群戲裡仍是個顯眼大塊頭,順理成章也成為了全場的壓軸。
 

艾未未大型裝置作品《通》

為另個場合訂製的《通》用材扼要簡單—— 十張清朝明式方桌,和一批源自清代寺廟,卻被拆得面目全非的木柱與木梁。從柱梁桐身的長度和直徑猜測估計,老寺廟的正身想必也異常壯觀雄偉,深褐的木色透露了原本空間的寂靜雅致。想是清初近明的鄉間建築,而非晚清京城中,七彩繽紛窮奢極巧的廟宇殿堂。

傳承自漢朝,甚至更早的中國傳統建築營造模式,皆靠木柱與木梁為構架,建築才得以巍然屹立,底下供人利用的空間方可形成。經過千百年的改進之後,「清代建築營造法則」編寫得更為嚴謹。單是上空疊起的橫梁,已可順次憑大小、位置列排為:棟、梁、枋、桁、椽等,在旁側又藉用斗栱凌空疊起,打橫的梁木方可承托著頂上的屋脊屋瓦。

中國傳統建築,千百年來有工匠卻從沒有建築師——那是西洋的別一套學問,十五世紀文藝復興時期,在西方新創的一門行業。遲至十九世紀末,亞洲才開始流行起西方建築學系。之前的中國建築工匠師傅,全靠古代書寫流傳下來的方式蓋房子。梁思成在《清式營造則例》一書開首即寫道:「清式則例至為嚴酷,每部有一定的權衡大小,雖極小,極不重要的部分,也得按照則例,不能隨意。」說的雖是營造建築的方法,卻正好適合用來引喻一個嚴謹、固閉自守的社會。艾未未的破壞藝術行為選擇了古建築柱梁為素材,其用意便因此明亮明確。

回看《通》,原本高高在上俯視凡塵的寺廟木梁,無數根與柱子一下齊齊跌落地上東倒西歪,被藝術家接嫁湊合成「人」形、「入」字,或「X」樣……將本來橫縱有序的建築老構架更變為一個個叉丫杈枝的新狀態。編織的過程也將原本方正的結構,蛻變成斜簽橫打藤籃子模樣。這恰恰是二○○八年奧林匹克,北京「鳥巢」向世界推介的建築結構新美學,也是艾曾經參與,頗引以為榮的建築作品。

艾未未喜歡也習慣在藝術和建築之間遊走,參與、自建了不少建築設計,北京草場地的「文件倉庫」畫廊便是他一手策畫、設計、現場督促的成果。艾早期的藝術創作就開始應用了古建築或古家具為媒介:三腳攀牆立地的几案、柱子穿心的方桌、二桌合體為一的物件,如今看來不過是事前磨劍的小實驗。論野心和氣魄,《通》都要比先前同系列的作品龐大壯觀許多。

艾最聰明的地方是藉古喻今之際,兼不動聲色地善加利用了古體的細節。古物面上原有的花紋在這裡為創作添加了肌理,令作品看來更有深度和層次。互相交錯穿插的不僅是梁與柱,偶然加插的還有昂塊和翹頭,活像朽木長出的鮮菇,又像勃起的陽具。精心挑用的皆是清代屋簷下不可或缺的建築細部。

十張攤擺開來的明清式桌子乍看相似,其實每款造型相異。有若堂中十兄弟,無言無怨各自頂承支撐著,翻越牆頭忽衝而來的狂旗亂矛。穿越桌面的木棍尤其無情和怵目驚心。這十張平實無奇的桌子,提供了扎墊的基礎,造就並且撲捉著空中飛騰的亂棍錯棒。藝術家凝定一剎成為永恆的構圖,效果生動有趣。《通》在同一時間裡,既解構,也結構。

仰望滿室歪斜交接的粗線條,無由我卻聯想起京劇台上,武生翻凌閃越後靜止的一秒—— 《三岔口》暗裡過招,不也跳躍交接於桌椅間?戰場上萬騎奔騰,滿腔憤怒的關雲長捋鬚持長刀,遭眾敵圍剿,於是團轉廝殺。

遐想未必離題,古裝穿戴的關雲長,竟在眼前迴旋轉變成,同樣長滿鬍子,現代的艾未未。

 

更多內容請見《印刻文學生活誌》91期.2011/三月號)
 

作者簡介:陳家毅
新加坡人。一九八○年代畢業於倫敦建築聯盟,九○年代任教於倫敦大學建築系,曾獲「英建築師協會學生設計獎」、「英皇家藝術學院新人獎」、「威尼斯雙年展銀獅獎(群)」、「日本設計」年獎、日本「中川設計」年獎,以及二○○七年度新加坡總統設計獎。作品包括高尚住宅、北京長城腳下的公社、新加坡管理大學、紀伊國屋及Page One書店等。二○一○年為上海世博新加坡館建築師。對寫作的興趣始自七○年代,著作《不完夏》、《重顧草莓地》、《城市磁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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