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的風暴在八○年代終於徹底的過去,申國瑞再次拿起皮影戲偶時已是個習慣農活的中年人,他的雙手可以種地下田卻不再像二十多年前那樣生動靈活,儘管當時生活條件艱苦,根本談不上文化娛樂,他還是在心裡下了決定,打算靠自己的力量復興皮影戲,重新在村裡組個皮影戲團。這個以藝術熱情為出發點的想法實行起來卻不容易,一個皮影戲團不僅需要幾個能耍會唱的藝人、熟譜的樂手,更重要的還有傳承的任務,如果沒有後生學徒,任何一種藝術都只能走入歷史。申國瑞先在村子裡奔走號召了一些和他年齡相仿的農民,這些人大多在文革前就接觸過民俗藝術因此能唱會奏,興趣使然讓他們又湊在一起,只是困難的還是經費問題,沒有經費不僅難以招徠學徒,更直接的影響是根本開不了場。皮影戲偶在文革時都被燒了,要演一齣戲至少得製作十幾個戲偶,還得想法子搭起一個像樣的舞台。開始的時候他們只能靠自個省吃儉用的零餘,從牛肉攤買來生皮自己風乾刻製皮偶,並且在農忙的空閒聚在一起練習。時隔多年後的排練自然是故事不全、對白零落、樂曲不詳,但這些農民藝人並不灰心,持續多年漸入佳境後終於也在地方上耍出了點名聲,西姚堡村和鄰近的村子在春節元宵或偶有婚嫁場合都會來邀請這個農民皮影戲團演出。劇團的名聲在演出中不斷增加,後來也到邯鄲市等大城市表演,加上媒體的報導,申國瑞和他的皮影劇團終於得到該有的重視,申在二○○八年成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他的劇團開始得到中央政府的津貼。
跟著申國瑞進入村子,西姚堡村不是我們慣常尋訪的古村,沒有明清的建築,這裡清一色是近幾十年新砌起的紅磚平房。現在劇團共分老、中、青三批,老一輩的年齡在六十到八十多歲之間,都是文革前就接觸過民俗藝術的農民;中年一輩的雖然在九○年代才開始學習,現在也都已經能夠上場表演;青年一代有兩個女學徒八個男學徒,由於平日都在城裡打工,學習的時間機會都少,因此還在培訓階段。申領著我們進了一間寬敞的院子,院中央停著一輛小發財車,上頭擱著一大塊白布板和幾根粗細不一的鐵桿。我們被帶到一間鋪著白瓷磚的空曠客廳坐下,裡頭已經坐著幾位六、七十歲年紀不等的老人,正拉著弓咿咿呀呀的調校腿上的板胡、二胡、三弦。因為在電話上溝通不容易,我們並沒有預期皮影戲團的人會如此費心為了兩個外地人聚到一起。一位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孩給我們遞上茶水,他的模樣打扮都不像農村裡的人,詢問之下才知道原來他正是加入劇團不久的學徒,平日在縣城裡打工,週末休息他才回村裡來學習,雖然他還不能正式上場,但那勤快關注的態度讓人期待有朝一日看上一回他的演出。
我們就這麼坐在客廳沙發上好奇的加入老樂手的調音工作中,和他們半懂非懂的用普通話和冀南方言聊著。好一會都沒看到申國瑞的身影,心中正納悶著,突然就有人把我們請到隔壁一個更大更空曠的房間,申正吩咐著年輕的團員搭建起一個臨時的舞台。我們既驚訝又感動他們如此熱情的為了我們搭起舞台準備演出,申說:「咱常常開著這台小卡車演出,有地方擺就就地搭個舞台,沒地方的話,咱車上也能搭。」很快,白布板由鐵桿在四邊撐起,布板後的天花板上吊起一顆黃燈泡,足以把皮偶的斑斕色彩投影在布幕上,這樣,一個實用簡易的舞台就完成了。申國瑞先拿出一些材質風格各異的皮影戲偶向我們解說冀南皮影戲的特色,這裡的皮偶清一色都是風乾牛皮做成,比常見的驢皮皮偶厚重,也因此更扎實耐久;和其他地方的皮偶相比,此地皮偶的風格要更古樸簡約,雕刻與繪畫是呈現皮偶精神的兩個主要元素;他又從箱子裡拿出幾個逃過文革僥倖保存下來的老皮偶,雖然身體分家不見只剩下頭臉,但和新做的皮偶放在一起比較,仍然很明顯可以從五官以及鳳冠上看出今昔手工的差異。申說:「現在都沒有人刻得出這麼精巧的皮偶咯。」
又和我們說了幾段往事和冀南皮影戲的現況,團員們早在一邊等著申國瑞開動的指示,申和他們討論著該為這兩個遠來的人上演哪齣戲碼。不一會,鑼鼓梆子齊鳴胡琴並奏,這個蒼白空曠的房間頓時熱鬧非凡五光十色。先是一套古典的中式桌椅出現在布幕上,一位和尚走進廳堂,他還未坐穩一個西廂記式典雅的閨秀也慢步而來,聲調淒悵形影孤單,沒想到直轉急下,一陣急促鑼鼓聲中閨秀突然變身,立馬翻騰出一個妖魔,八戒一上場還不急開打便被擄走,終於盼得孫悟空上陣,身手敏捷一翻筋斗一個飛天,把妖怪打了個落花流水救出豬八戒和唐三藏。這三人剛圓滿解決起身去會沙僧,突然又飛出關羽大戰夏侯淳,一番你進我打的廝殺,一個險些跌落馬背,一個千鈞一髮躲過大刀,好不拚命,幾回下來戰得平手各自歸營。原本和我們在舞台前看得目不轉睛的申國瑞想必是心熱手癢,起身就鑽進了布幕後頭。他接過皮影戲偶,搬演起封神演義。我先在台前觀賞花俏活現的演出,終於也忍俊不住探頭到布幕之後。只見白布板後方的檯子上疊著一摞摞的皮偶,申國瑞身影靈活滿身大汗不停變換著皮偶上場,他的手腳也隨著皮偶的翻身跳躍起起落落,彷彿和皮偶連為一體,又像是延伸放大了皮偶的一舉一動。這中間音樂演唱不曾停過,打鼓的樂手也負責敲鑼打鑔,拉琴的也會演唱,其中一個老團員不僅會文唱、武唱、唱男角也唱女角。這齣戲,就像古早說書人愛說的那樣「我方唱罷你登場」。
一場演出下來,申已是滿身大汗,一個壯年的團員扶他坐下,其他人又接著搬演。我報以佩服崇敬的笑容遞過一張面紙給他擦汗,見他因為激動興奮眼角也掛著淚,我心裡既感動又心疼。沒有想到他被文革肆虐過的靈魂仍然是這麼的可親熱情,那想必需要超越常人的樂觀和信仰。和申談起文革那些年的艱苦時光,他也只是淡淡一句:「他不讓演,咱不能演就停了。」這一停,卻是二十三年的歲月,一個皮影戲人能有無數高潮的人生階段,從他口中說來卻那麼淡定自若。也許是他已經走過太多動盪不安的時代,許多事情都是個人之力所不能改變,於是只好淡然處之。臨走之前,我們替皮影戲團老中青三代在房前的台階上拍了合照,又一一謝過每個為我們前來的團員,只是在他們風風火火為我們倆搞了回戲的熱情面前,再多的言語也顯得微薄不濟。
走出申家的院子,天色仍然發濛,不過雨倒已經停了。北方的春天遲到了這麼久,終究是快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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