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11•三月號:他們在島嶼寫作──文學大師系列電影
少年白頭皮影戲:訪冀南皮影戲傳承人申國瑞 /上海.莊新眉.文

還是民國的時候,河北省西姚堡村的一個少年,他總是比誰都早帶著一把凳子蹲踞了白布幕前最好的位置,三三兩兩的人潮在他身邊聚集,他們說笑談天嗑瓜子,少年只是心不在焉的應和著,他的心思已經緊緊被那舞台占據了,更確切地說,他在心裡已經開始模擬著那些五彩斑斕的影子將如何靈活花俏的飛天而入騰空而走。突然間一陣鑼鼓喧囂,二胡、三弦和嗩吶並奏,其他的吵雜聲都像死去一般遁入寂靜,少年在舞台前目不轉睛,眼神隨著白布幕上的影子開始飛騰,儘管時間並不曾像少年以為的那樣停止流動,他卻在光影變幻間捕捉到了一個小宇宙的永恆。

在一個清冷的北方初春午後,我們從邯鄲市驅車來到成安縣道東堡鄉,這裡已經是河北靠近山東的省交界,是邯鄲市下屬一個偏僻不富裕的地區。這裡即使有一些旅遊客也都是衝著所謂的「紅色旅遊」(案:中國共產黨的愛國景點旅遊路線)來的,毛澤東在一九五九年九月二十四號巡視過此地的棉田,之後道東堡村便改名924村,一幢「毛澤東主席視察紀念館」也在一九六六年建成。申國瑞就住在臨近不遠的西姚堡村,我們從國道沿著路標轉進村子,這裡少有外地人來,黃色的土地上秧苗尚未發出。我再次撥通申的手機,電話那頭響起他親切且鄉音濃厚的口音「到了嗎?」這幾天來因為多次和他聯繫安排見面,我已經漸漸習慣他濃厚的鄉音,儘管如此,和他溝通仍是雞同鴨講多過對答如流。我們在村子裡唯一的一間小學門口等他,漫天的風吹起黃土,天色灰濛陰鬱,飄著小雨。都四月了,冬日的陰寒卻還沒有完全散去。

後來,少年如願以償拜師學藝,除了跟父親學習打擊樂器,也跟著地方上首屈一指的皮影戲偶師傅們學習刻製、掌籤、演唱技巧。那雙年少稚嫩的手彼時正經歷著一種生理上的轉變,逐漸粗糙的皮膚和緩慢突出的骨節原本會以一種彆扭的姿態強加在他身上,但因為少年成為了一個皮影戲人,他的手有了一種嶄新的使命,這像是一彎清水緩慢滋潤地從他的指尖流向手臂肩膀,使得那乾澀突兀的轉變一下柔和了,像是順從馴服在一個不同的命運安排之下。這雙手不再平凡莽撞不知所措的糾結扭動,而是搬演起傳奇故事裡的人物命運,從他的手上延伸出五彩斑斕的影子——機警的、魅惑的、熱血的、狂妄的、正義的、智勇的—— 一如《西遊記》、《封神榜》還有《水滸傳》裡的猴王與蜘蛛精、哪吒與東海龍王三太子、林沖與宋江。也許是家族文化薰陶,也許是天生的靈敏韻律,也許更多是他始終堅定的熱情和反覆練習,不久他成了白布幕後耍皮影的藝人,並在地方上赫赫有名。少年相信他再不會離開皮影戲,他也知道這些皮偶離開他便失去生命力。

 

申國瑞全神貫注的搬演皮影戲偶,手勢動作仍然十分敏捷。他表演時手腳並用,儘管那天天氣陰冷溫度只有十多度,我們都穿著夾克,不一會卻見他已經汗流浹背。(攝影/Matthias Messmer)

申國瑞踏著單車到小學門口接我們,這位昔日少年如今已經是白髮蒼蒼的七旬老人。「吃過飯了嗎?」仍然是那一口濃厚的冀南口音,他的笑容有點靦腆有點樂天,讓人覺得他似乎一輩子就是這個性格過來的。申的個子不高,那天他戴著藍色呢帽,穿著件時髦新穎的黑色風衣夾克,大概是在外地打工的孫子送的,夾克底下身材瘦削,精神卻特別得好。他的話不多,但一說起皮影戲立刻眉飛色舞,喜歡用上很多手勢比劃,笑起來眼角和嘴角的皺紋在臉上連成一道道的漣漪。我們心裡其實有些擔心這趟走訪誤了他幹活,「沒事。今天下雨咱不下地。」他笑著爽朗回答。

誰都沒有想到,突然有一天文化大革命風起雲湧的來了,人人開始高唱著破四舊,所有的民俗傳統,包括皮影戲,都成為必須滅絕的禍害毒根。人們搜出了百年的皮影戲偶悉數丟進高高燃起的火堆,誰都不准再演再唱。申國瑞不懂為什麼突然間皮影戲成了妨礙國家進步的毒藥,也不懂那些昨天還眼巴巴盼著看皮影戲的鄉親一夕間怎麼都與皮影戲結了不共戴天之仇。但是少年已經長大成人,在成人的世界裡,又處於那樣一個瘋狂激情的時代,再莫名其妙的事情也只能選擇接受。沒人知道申當時是否哭了。那年頭,全中國都淹沒在一種殘酷暴力的激情中。

 

文革的風暴在八○年代終於徹底的過去,申國瑞再次拿起皮影戲偶時已是個習慣農活的中年人,他的雙手可以種地下田卻不再像二十多年前那樣生動靈活,儘管當時生活條件艱苦,根本談不上文化娛樂,他還是在心裡下了決定,打算靠自己的力量復興皮影戲,重新在村裡組個皮影戲團。這個以藝術熱情為出發點的想法實行起來卻不容易,一個皮影戲團不僅需要幾個能耍會唱的藝人、熟譜的樂手,更重要的還有傳承的任務,如果沒有後生學徒,任何一種藝術都只能走入歷史。申國瑞先在村子裡奔走號召了一些和他年齡相仿的農民,這些人大多在文革前就接觸過民俗藝術因此能唱會奏,興趣使然讓他們又湊在一起,只是困難的還是經費問題,沒有經費不僅難以招徠學徒,更直接的影響是根本開不了場。皮影戲偶在文革時都被燒了,要演一齣戲至少得製作十幾個戲偶,還得想法子搭起一個像樣的舞台。開始的時候他們只能靠自個省吃儉用的零餘,從牛肉攤買來生皮自己風乾刻製皮偶,並且在農忙的空閒聚在一起練習。時隔多年後的排練自然是故事不全、對白零落、樂曲不詳,但這些農民藝人並不灰心,持續多年漸入佳境後終於也在地方上耍出了點名聲,西姚堡村和鄰近的村子在春節元宵或偶有婚嫁場合都會來邀請這個農民皮影戲團演出。劇團的名聲在演出中不斷增加,後來也到邯鄲市等大城市表演,加上媒體的報導,申國瑞和他的皮影劇團終於得到該有的重視,申在二○○八年成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他的劇團開始得到中央政府的津貼。

跟著申國瑞進入村子,西姚堡村不是我們慣常尋訪的古村,沒有明清的建築,這裡清一色是近幾十年新砌起的紅磚平房。現在劇團共分老、中、青三批,老一輩的年齡在六十到八十多歲之間,都是文革前就接觸過民俗藝術的農民;中年一輩的雖然在九○年代才開始學習,現在也都已經能夠上場表演;青年一代有兩個女學徒八個男學徒,由於平日都在城裡打工,學習的時間機會都少,因此還在培訓階段。申領著我們進了一間寬敞的院子,院中央停著一輛小發財車,上頭擱著一大塊白布板和幾根粗細不一的鐵桿。我們被帶到一間鋪著白瓷磚的空曠客廳坐下,裡頭已經坐著幾位六、七十歲年紀不等的老人,正拉著弓咿咿呀呀的調校腿上的板胡、二胡、三弦。因為在電話上溝通不容易,我們並沒有預期皮影戲團的人會如此費心為了兩個外地人聚到一起。一位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孩給我們遞上茶水,他的模樣打扮都不像農村裡的人,詢問之下才知道原來他正是加入劇團不久的學徒,平日在縣城裡打工,週末休息他才回村裡來學習,雖然他還不能正式上場,但那勤快關注的態度讓人期待有朝一日看上一回他的演出。

我們就這麼坐在客廳沙發上好奇的加入老樂手的調音工作中,和他們半懂非懂的用普通話和冀南方言聊著。好一會都沒看到申國瑞的身影,心中正納悶著,突然就有人把我們請到隔壁一個更大更空曠的房間,申正吩咐著年輕的團員搭建起一個臨時的舞台。我們既驚訝又感動他們如此熱情的為了我們搭起舞台準備演出,申說:「咱常常開著這台小卡車演出,有地方擺就就地搭個舞台,沒地方的話,咱車上也能搭。」很快,白布板由鐵桿在四邊撐起,布板後的天花板上吊起一顆黃燈泡,足以把皮偶的斑斕色彩投影在布幕上,這樣,一個實用簡易的舞台就完成了。申國瑞先拿出一些材質風格各異的皮影戲偶向我們解說冀南皮影戲的特色,這裡的皮偶清一色都是風乾牛皮做成,比常見的驢皮皮偶厚重,也因此更扎實耐久;和其他地方的皮偶相比,此地皮偶的風格要更古樸簡約,雕刻與繪畫是呈現皮偶精神的兩個主要元素;他又從箱子裡拿出幾個逃過文革僥倖保存下來的老皮偶,雖然身體分家不見只剩下頭臉,但和新做的皮偶放在一起比較,仍然很明顯可以從五官以及鳳冠上看出今昔手工的差異。申說:「現在都沒有人刻得出這麼精巧的皮偶咯。」

又和我們說了幾段往事和冀南皮影戲的現況,團員們早在一邊等著申國瑞開動的指示,申和他們討論著該為這兩個遠來的人上演哪齣戲碼。不一會,鑼鼓梆子齊鳴胡琴並奏,這個蒼白空曠的房間頓時熱鬧非凡五光十色。先是一套古典的中式桌椅出現在布幕上,一位和尚走進廳堂,他還未坐穩一個西廂記式典雅的閨秀也慢步而來,聲調淒悵形影孤單,沒想到直轉急下,一陣急促鑼鼓聲中閨秀突然變身,立馬翻騰出一個妖魔,八戒一上場還不急開打便被擄走,終於盼得孫悟空上陣,身手敏捷一翻筋斗一個飛天,把妖怪打了個落花流水救出豬八戒和唐三藏。這三人剛圓滿解決起身去會沙僧,突然又飛出關羽大戰夏侯淳,一番你進我打的廝殺,一個險些跌落馬背,一個千鈞一髮躲過大刀,好不拚命,幾回下來戰得平手各自歸營。原本和我們在舞台前看得目不轉睛的申國瑞想必是心熱手癢,起身就鑽進了布幕後頭。他接過皮影戲偶,搬演起封神演義。我先在台前觀賞花俏活現的演出,終於也忍俊不住探頭到布幕之後。只見白布板後方的檯子上疊著一摞摞的皮偶,申國瑞身影靈活滿身大汗不停變換著皮偶上場,他的手腳也隨著皮偶的翻身跳躍起起落落,彷彿和皮偶連為一體,又像是延伸放大了皮偶的一舉一動。這中間音樂演唱不曾停過,打鼓的樂手也負責敲鑼打鑔,拉琴的也會演唱,其中一個老團員不僅會文唱、武唱、唱男角也唱女角。這齣戲,就像古早說書人愛說的那樣「我方唱罷你登場」。

一場演出下來,申已是滿身大汗,一個壯年的團員扶他坐下,其他人又接著搬演。我報以佩服崇敬的笑容遞過一張面紙給他擦汗,見他因為激動興奮眼角也掛著淚,我心裡既感動又心疼。沒有想到他被文革肆虐過的靈魂仍然是這麼的可親熱情,那想必需要超越常人的樂觀和信仰。和申談起文革那些年的艱苦時光,他也只是淡淡一句:「他不讓演,咱不能演就停了。」這一停,卻是二十三年的歲月,一個皮影戲人能有無數高潮的人生階段,從他口中說來卻那麼淡定自若。也許是他已經走過太多動盪不安的時代,許多事情都是個人之力所不能改變,於是只好淡然處之。臨走之前,我們替皮影戲團老中青三代在房前的台階上拍了合照,又一一謝過每個為我們前來的團員,只是在他們風風火火為我們倆搞了回戲的熱情面前,再多的言語也顯得微薄不濟。

走出申家的院子,天色仍然發濛,不過雨倒已經停了。北方的春天遲到了這麼久,終究是快來了吧。

更多內容請見《印刻文學生活誌》91期.2011/三月號)

 
 

作者簡介:莊新眉
高雄人,政治大學畢業,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新聞傳播碩士,瑞士弗里堡大學德語及教育心理學進修。現旅居上海與瑞士,為專職文化工作者、自由撰稿人,研究內容涉及文學、文化比較、藝術、建築、設計等主題。她持續地在亞洲和歐洲大陸旅行,旅途中,享受足跡裡生出的朵朵靈感,一部分,她用文字和畫布記錄下來,剩下的,稀釋成日常裡的點點美好。

關閉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