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11•一月號:民國範兒.符號民國.前衛民國.文藝民國
張家瑜語言:公路的寂寞話語 /香港.張家瑜.文

由洛杉磯到拉斯維加斯,15號往北,往來的車燈很刺眼,每一次交會或超車時那刷的一聲風速很刺耳。如果那時有個人由高空往下看,那一大塊一大片的黑暗中,小車有兩隻小小的白眼,而貨車有兩隻大大的黃眼,呼嘯著,美式公路電影那寂寞孤絕的情調,老實說,感受不到;反而是單調無趣的想一直開下去,開到天荒地老,開到無盡之處。15號北、15號南,下一個出口有麥當勞;再下一個出口有TACO BELL,或是KFC,你在哪一個出口下,取決於你想吃什麼來解決你的晚餐,因為廁所和加油站都一樣的。

而所有的汽車旅館也都一樣,你把車停下來,縮著身子拉緊衣領,敲敲門,有沒有房?有沒有可以讓開了幾個鐘頭疲憊的身體躺下的床?暫時棲住不做永恆承諾的住所?

然後你會在更深的夢境中被隔房的呻吟聲甚至巨大的搖動聲驚醒,你會暗罵一聲倒楣,再蒙頭而睡。一直到清晨才是最安靜的時刻。黑夜的騷動都靜止了。原來,清晨,才是最安靜的時刻,在公路上。

公路在半夜兩點鐘還是很熱鬧的。貨車司機們喜歡在夜半的公路上奔馳,他們把自己的個性放置在一輛粗獷銀白底色的裝飾和塗鴉展示著,如美術館裡的一張張畫。不管貨櫃裡頭載的是什麼,與他們無關,有時擦身而過的兩輛車會高昂的響著互鳴的喇叭致意,在靜夜高速移動的漆黑中閃兩下高燈。像哥兒們互擊一個手掌。車內敞放著喧囂的音樂,對著所有已經沉睡在甜美夢境中的人們,擺了兩下屁股如一個和白晝對著幹的姿勢。

我對貨車司機常懷有一種想像。那並不過度浪漫也不是同情。應該說,我對所有從事刻板無聊的工作人員,都有著額外的想像。

我真想自己會造故事。當然許多人也都已經為他們造了故事。像伊丹十三在電影《蒲公英》裡那個貨車司機,他幫一個拉麵店老闆娘完成了一個夢想。像林正盛《美麗在唱歌》那個在電影院賣票的女孩,她有一個男孩。像我樓下的管理員,她每次帶著微笑,但愁苦的眼神卻有種和幸福扞格的表情。如果可以,我也想給眾多看似面目模糊的人完成另外一個奇遇。

但我不行。所以公路上只有握著方向盤、而沒有想像力的駕駛者占領著,我們排除所有的想像,而完成速度的快感,這點,昆德拉老早就告訴我們。那時腦袋是空的,專注的對付那條一分為二的白線,努力讓該死的渴睡的眼皮撐大,車內有各種的音樂可以辦別我們來自何方,國語、台語、法語、韓語;藍調、搖滾、民歌……每台車的主人都可以自主的把自己的車子變成「他的車」,每輛車都可以自由的行駛在他們想去的方向。

但說到自由與自主,公路就開始冷笑了:「哦,你真的以為你手握著方向盤,那風及速度就會臣服於你,而你壓輾著公路如我,就可以如音樂催眠你一樣,你跟著車內的音樂唱和,就令你成為歌手,而不是一個只能在音樂邊陲徘徊的聽眾?」

我已經看到遠方璀璨七彩的燈火,拉斯維加斯在等著我,那個唾棄靈魂高舉皮相的城巿,那個可以是最庸俗,但也可能是最把所有庸俗如廢料回收之後,成為一個有高尚可能的城巿。那個我循著15號公路,由白天開到黑夜的孔雀開屏般的城巿。

說到孔雀,《伊索寓言》說了兩個故事。

孔雀向天后赫拉埋怨,夜鶯以動聽的歌聲,深深地打動了人們的心,大家都喜愛她。但她一開口,便遭到嘲笑。天后赫拉安慰她說:「但你的外表和身材是出類拔萃的。綠寶石的光輝閃耀在脖子上,開屏時,羽毛更是華麗富貴,光彩照人。」孔雀說:「既然在歌唱上我不及夜鶯,這種無言的美麗,對我又有甚麼用呢?」赫拉說:「各人有各人的命運,這是由命運之神所注定的。他注定了你的美麗,老鷹的力量,夜鶯的歌唱,烏鴉的凶狠。所有鳥類都滿意神所賦與他們的東西。」

另一個故事:孔雀看不起白鶴羽毛的色澤,她一邊張開美麗羽毛,一邊譏笑他說:「我披掛得金碧輝煌,五彩繽紛;而你的羽毛一片灰暗,十分難看。」鶴回答:「但我可以翱翔天空,在星空中歌唱;而你卻只能像公雞和家禽,在地上行走罷了。」

所以我以平靜的態度回答公路的詰問:「我不沮喪,我沒有太大的野心對付相對自由與絕對自由的命題,我只享受我的自由,即便那是一個幻影。」我就要到達那個幻影製造的城巿,像寓言般,它肯定了孔雀的美,但它也打擊了孔雀的美。這個城巿的存在,應該遠高於定義,或脫離被定義。

但我理解公路,雖然有那麼多悲傷喜悅的故事發生在它身上,沒有人與它對話,正如我理解自己一樣安慰一條寂寞的公路。

當車離開15號公路。有一個大大的閃亮的招牌,說著:歡迎來到拉斯維加斯。而我並沒有對它,15號,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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