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11•一月號:民國範兒.符號民國.前衛民國.文藝民國
張大春專欄【這就是民國】:一夜冬風走帥旗 /台北.張大春.文

蔡松坡將軍家喻戶曉,他遁出北京、繞道日本再搭乘海輪兼程返回雲南,舉「護國」大旗討袁的佳話,已經打動無數人油然而興反帝反暴之情。然而,關於一九一五年十一月十日與十一日之間究竟發生了甚麼,使蔡松坡得以從容離京?還有好些不同的說法。

先是,蔡松坡為梁啟超弟子,梁啟超雖然日後反袁甚力,然而在民國肇造之初,以節制北洋之無人,不得不勉強應付。梁的如意算盤是讓蔡來鞏固梁所支持的「進步黨」,而袁世凱的另一把算盤是謀士陳宦的建言,陳宦以為:青眼柔身、推心置腹以用蔡松坡,中國西南滇桂重鎮就不至於成為袁氏帝國的股肱之患。

當年劉成禺《洪憲紀事詩》第五十首是這麼寫的:
 當關油壁掩羅裙,女俠誰知小鳳雲。緹騎九門搜索遍,美人挾走蔡將軍。

這首詩所紀當然不是事實,它帶著一種輕盈的玩笑風味,刻意以詠讚江湖俠女的趣味,幫襯著鬨傳了一則生造出來的謠言──也可以說,幫襯著烘托了一則虛擬出來的佳話。

時至今日,傳說歧異,眾口紛紜,連當時蔡松坡寄寓之地都沒有準地點,一說是棉花胡同,一說是演樂胡同;據稱他的鄰居是袁世凱四兒子的岳家,一個天津的鹽商,一說姓徐,一說叫何仲璟。一九一五年十月十四日的清早,袁手下的特務機關──軍警執法處──來了個排長,排闥而入,翻箱倒篋地大肆搜索,來人搜不到甚麼,大約也亦在示威而已。事後,軍警執法處的處長雷震春編了一套說詞,以袁世凱的親家欠外商鉅款為話柄,編了一通淵遠流長的故事,意思就是: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執法處要搜的不是你,你可也留神:別成了我們要搜的人。

蔡松坡因此而堅定了出走的決心。問題是在重圍環伺之下,如何脫身?流傳得最廣的說法是:一日,蔡松坡在私邸宴客,當晚蔡夫人也在座中。席間,蔡松坡一再揚言要納上海名妓鳳雲(來京改名小鳳仙)為妾,惹得蔡夫人醋勁大發,夫婦二人居然相互揪打起來,一路拉扯到室外。這就相當難看了,才經排解,當場協議離婚。在這個版本裡,蔡夫人是個明快人,登時索取了細軟,隻身遠赴天津。

表面上的蔡松坡耽迷女色,放浪形骸,其樂不思蜀,已經到了令人不齒的地步。若非經此痛快的生活,不會背負謗譭與侮辱;而若非經彼謗譭與侮辱,又不會獲致輕視和輕信。再過了十天半月,蔡松坡與三五友人至長安酒樓,飛箋召喚小鳳仙來陪──前引劉成禺詩所謂「當關油壁掩羅裙」,其情如此;油壁,故事所稱「油壁香車」即是,那是一種油漆裝飾的小車,特指婦女所乘。據云:小鳳仙到了以後,蔡松坡酣飲大醉,又鬧肚子疼,進了廁所。座客都以為這是「尿遁」,而蔡將軍已經回寓所了,直到第二天天大亮,軍警執法處的人也才發現蔡松坡既沒有和眾酒客一同散席,也沒有提前回家。據稱:當晚不知幾時幾分,蔡松坡也搭車去了天津。

真的是「美人挾走蔡將軍」了嗎?我們都寧可這樣傳述和相信,如果事實是這樣的,則蔡松坡和一妻一妓的完美演出,正符合人們對於高潮迭起、巧計連環情節的高度渴望。不過,要是從擺脫偵騎的技術細節來看,這一出走過程有著太多不可解釋的漏洞。最起碼,關鍵性的肚子疼一節太簡陋了。

所以我們還有另一個版本。

蔡松坡(1882-1916)名鍔,湖南寶慶人。根據他在日本士官學校的學長哈漢章在手著《春藕筆錄》的回憶,當年在袁世凱嚴密的緹騎偵伺之下遁離北京,取徑天津,繞道日本,再搭乘海輪返國,入滇振武,擎反袁義旗的過程,並無關小鳳仙甚麼事。

一九一五年十一月十日,是袁世凱的軍事顧問哈漢章的祖母八十大壽,在北京錢糧胡同聚壽堂宴客。哈漢章早在前清時就是軍諮府的要員,聲援革命,祕密抗清,以至於無論北洋、國府,都堪稱中堅。他是留日士官生第二期步科出身,比蔡松坡的期別還略高,這一回為祖母慶整壽,卻心照不宣地幫了蔡松坡一個大忙。

當天宴客的場面自然不小,連「小叫天」譚鑫培都基於湖北同鄉之故,前來獻演,其盛況可知。但是蔡松坡卻提早到了,對哈漢章說:「今天大雪,可以在這裡作長夜之戰。」說的是打牌,哈卻立刻明白蔡另有所謀,趕緊託付他們共同的留日同學劉成禺找一副牌搭子,而且要找「對路的人」。蔡握著劉成禺的手說:「你我同學三年,今日要暢聚一夜,你要『慎擇選手』!」劉成禺立刻想起兩個人,隨即說道:「張紹曾顛,丁槐笨,二人如何?」

張紹曾也是日士官生出身,還是第一期的大學長,為人倜儻不羈,好玩笑,稱他「顛」,有點兒過分份。丁槐更比這些人足足長了三十歲,由於父親丁耀南平亂戰死,丁槐襲蔭得官封,又是個搖頭晃腦作詩文的舊派人物,謂之「笨」,也嫌欺人。不過張、丁二人表面上沒有反袁的前科,不致引起跟監者起疑,倒是極佳的掩護。

於是議定:在宴客的聚壽堂隔壁打牌,無論是聽戲開席,都不必來請;這牌果然打了一整夜。天不亮,蔡松坡就躊躇著要走。反而是張紹曾沉住氣,說:「再打四圈上總統府不遲。」蔡松坡一想:的確如此──現在行動,委實太早了,反而會讓暗處埋伏的偵探們提高警覺。於是又追加四圈,一直打到七點鐘散局。蔡松坡才由錢糧胡同驅車直入總統府新華門。

彼時,在門衛的眼中,一定以為袁氏有甚麼緊急要務召見,大將軍才會來得這麼早,也就趕緊放行了。蔡身後跟監的人累了一整夜,見蔡松坡人已經進了府門,也就不疑有它,當下散去。

蔡松坡直抵總統辦事處,還耍了兩個花腔。第一是讓侍者對錶,故意驚愕其詞,說:「我的錶居然快了兩小時!」言下之意是為手錶所誤而早到,也就不必驚動他人了。第二是打了個電話和小鳳仙約午後十二點半到某處吃飯。這些,當然也都看在府內執事之人的眼裡。接下來的事便好辦了,蔡松坡這兒晃晃、那兒晃晃,晃到人們已經視之如無物,他大搖大擺從政事堂出西苑門,搭了輛三等車上天津,繞道登船去了日本。

小鳳仙的神話就是這麼來的。哈漢章、劉成禺、張紹曾成為袁世凱詰問訊根底的對象,他們異口同聲地表示:應該是小鳳仙坐騾車到豐台去,而蔡松坡就藏在車裡。以此而成全了小鳳仙劫救蔡將軍的神話,既方便為這些留日同學們脫罪,也為一名妓女打開了以大歷史正義為號召的行銷宣傳。只有丁槐甚麼事都不知道,他只記得那一晚在錢糧胡同,蔡松坡輸了不少錢...(未完,更多內容請見印刻雜誌89期一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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