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11•一月號:民國範兒.符號民國.前衛民國.文藝民國
民國範兒——陳丹青民國答問錄
本文由《新周刊》提供轉載

■在一次交談中,您提示說:民國範兒並不像現在的影視劇那樣,但可以到民國電影中去找,請進一步說說。

陳丹青:
我喜歡看樣子。所謂「民國範兒」,先是一種「樣子」吧,和如今滿眼所見不一樣。今人要「看」民國,只能是照片和影像了。去年的電視劇《潛伏》,有點像的,但民國的真滋味還在民國老電影:《馬路天使》、《小城之春》、《神女》、《一江春水向東流》……那時的導演和演員不知道什麼「民國範兒」,他出來就是啊。
去年《新周刊》(2010.6.15第325期)發了一幅難得的照片,是胡適在美做大使,幾個紳士淑女圍著他,各人的裝扮,姿態,室內的陳設,全是對的——單是這張照片,可寫一篇民國與共和國文化差異的大論文——可是拍攝那一刻,他們哪在乎民國不民國。現在各駐外使館,你見過嗎?
近年拍的所謂主旋律電影,那份肉麻,我寧可看五六○年代的《南征北戰》、《雞毛信》、《董存瑞》,一股活氣:那才是貨真價實的革命電影。你要知道,「革命範兒」也早沒啦。你聽聽現在唱的老歌紅歌革命歌,別說裝腔,靡靡之音也不如,那是革命的自我調戲、自我作賤啊。
正宗的革命範兒,是民國之前的國民黨,當時俗稱革命黨。革命黨鬧革命,沒工夫弄文藝,所以民國文藝倒是民間生發的,有感情,有豪氣,但是沒黨氣。聽過一九五三年前後電影《上甘嶺》裡的大合唱〈我的祖國〉嗎?至今還是歌頌共和國的壓軸曲:
  一條大河波浪寬,
  風吹稻花香兩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聽慣了艄公的號子,看慣了船上的白帆……
這種歌詞的寫法、愛國的愛法,其實是民國的。當時的詞曲作者與合唱演員,是民國人,歌聲裡那種情感,也是民國式的,此後這等樸素真摯的歌詞硬就是寫不出來——到六七○年代,革命歌一股戾氣,現在的唱法,那是又土又俗的妖氣了。

 

陳丹青油畫《國學研究院》。作品表現了五位在中國近代學術史上具有重要影響的學術大師的形象。畫面上從左向右依次為:趙元任、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吳宓。他們當時在研究院培育了許多優秀的國學人才。

■我們想像中的民國範兒屬於一種誤讀?您曾經說,民國範兒到文革(1966)才結束,中共高層都有民國範兒。

陳丹青
別以為民國範兒屬於「反動派」,弄得裝扮蔣介石毛人鳳的演員們擠眉弄眼瞎琢磨,其實第一代第二代中共高層站那兒,就是一群民國人。毛澤東一八九三年生,民國元年十九歲,一九四九年五十六歲。你把五○年代中南海照片和國民政府的黑白照片對比看,何應欽啊、李宗仁啊……黨氣雖有不同,「範兒」大致一類。國共兩度合作,原是同學同事關係,平時隔壁鄰居,白天在同一個辦公室上班,追同一個女子,一家兩代就有兩黨:邵力子、傅作義、陳布雷的兒女,都是中共的人。蔣經國在蘇聯還寫過公開信聲討他爹。毛、周臨死惦記對岸的故人,那都是老上級老朋友啊。
兩黨作風徹底改變,是到文革了。部分原因是服裝的變化。蔣比毛早死一年,同期的照片,蔣、宋夫婦穿中山裝和旗袍,大陸這邊,毛、江二位忽然穿上解放軍綠軍裝,那是共產黨自己設計的,民國時期,共軍軍裝就是國軍軍裝嘛,只是樸素破舊一點,幾位大帥不戴美式大蓋帽而已。
共軍是到搶占東北後才設計自己的軍裝樣式吧,這要考證,我不清楚。然而服裝和扮相是要命的事情。二○年代的熱血青年嚮往一套北閥軍裝,四○年代的時髦小子穿美式大衣,六○年代末,哪個紅衛兵小子穿一套黃裡泛白的解放軍舊軍裝,姑娘瞧見,就扛不住了。美國普普藝術和法國學生運動都把綠軍裝視為紅色中國的符號,八○年代崔健單挑綠軍裝上台喊搖滾,不是沒道理,照符號學觀點,那才是正宗共和國小子,一無所有。
你會說,服裝不能代替氣質,沒錯。國民黨元老不去說了,共產黨起事那撥人,都是有臉有譜的範兒:朱德是忠厚的軍閥氣,周恩來是輔佐的宰相氣,李大釗是典型的儒相,瞿秋白是刻骨的亡命書生氣,陳獨秀根本就是康梁那代大逆子,生得晚了,氣概一點不輸,猶有過之……二流的角色也是有聲有色:康生那張明末東廠臉,許世友簡直是明初的武夫相……擱在古代,這些臉譜可就進了三國水滸,說書唱戲作演義了。
如今的軍政舞台,你排幾個像樣的臉譜給歷史看看。一九四九年第一屆政協會議老照片,我從毛、周身後的人縫裡仔細瞧,各省民主黨派那些老人的面相架勢,如虎如豹,都是真角色,滿以為從此可以協商下去呢。後來一批批蔫了,但譬如章士釗,還給用著,還常活動:早先他是陳獨秀的辯護律師,又暗送經費給毛澤東,念老交情,文革初他還試圖協調毛、劉關係,文革中期周恩來安排他密使香港和國民黨人員接茬……
文革後,民國「範兒」沉渣泛起了:很多民國老人都還活著呢。
 

■依您總結,民國範兒是個什麼範兒?

陳丹青
一九七九年我在北京的什麼演出場合遠遠看見當時的僑聯主席廖承志。遲到了,穿著肥大寬鬆的中山裝褲,一臉疲倦而寬厚的官相,被前呼後擁走過座位當中的通道,和人握手點頭,談笑風生,十足像個老爺。你想啊,雖然他在共和國做了三十年大官,但他爹是民國元老,他是第一代民國老革命的公子哥,大少爺,從小看慣兩黨大老,自是民國的氣度。前年讀到一篇他的下屬的回憶,果然說他一天到晚開玩笑,為此還做檢討,檢討時仍舊開玩笑,說是臨死前再說一句,逗大家笑笑,然後跳進棺材去。
這就是民國範兒。如今的高官會是這般做人說話嗎?
可是老牌共產黨員有的是這範兒。單是特務系統,李克農喜歡養狗打獵,康生在延安穿美式皮夾克,還精於搜刮文玩;最近去世的漫畫家華君武也會打扮,叼個菸斗,皮大衣敞著,雪白的羊毛圍巾,他在延安時期的照片穿著破棉襖,可是一臉神色是上海灘前衛藝術家公子哥;周恩來不必說了,重慶南京時期,七○年代中美建交時期,美國人見那範兒,就有認同感。周的父祖輩是被選派迎候南巡聖上的地方豪紳,所以這位「無產階級革命家」其實是晚清的世家子弟。如今外交官見外賓,全套西裝領帶,頭髮專門弄過,還是又土又木訥,放不開。前時退休外交官吳建民指說駐外官員說話言語貧乏,其實很難怪的:二十年來,再高層的官員學者也是小科員一路看眼色混上來,談吐氣象,自是不濟。
但民國範兒並不單指權貴,而是各色人等坦然率真那股勁。民國前後出來舉事的傢伙,敢作敢為,有豪情,有膽氣。成敗不論,忠奸另說,譬如汪兆銘,詩詞了得,美少年,居然弄炸彈,搞暗殺(蔡元培也幹過同樣的事),捉住判死,清朝官員念他才俊,給他免了——清朝的範兒也是性情畢露啊——再譬如胡蘭成,浙江鄉村窮孩子,學歷背景全沒有,出來指點江山,有學問有文采。現在嵊縣胡村出來個窮小子,也就是打打工,寫寫手機短信吧……民初張國燾陳公博他們去廣州,年紀輕輕,滿腦子革命見解,廖仲愷,就是廖承志他爹,乾瘦老頭,直接帶著小夥子進國民政府面見孫中山,說是你們講講吧,什麼主張,他們就衝著國父大大咧咧說。民國的有志青年見了大人物,心裡臉上,沒遮攔。五四那天,張國燾為首的學生隊伍準備前往天安門,校長蔡元培出面勸說,給小張跑上來一把檔開,領著隊伍就出校門了。
抗戰之際,群情滔滔,也是蔡元培出面申說政府萬難,結果學生竟然擁上去拖著打。蔡先生是怎樣的資格與人格?經此一事,身心俱傷。
清末民初,中國民間冒死犯禁的猛人太多了,成了要命的基因遺傳,一九四九年後,遺傳錯位了。林昭,五七年陽謀初起,沒她的事,實在因為看不過所謂右派同學被圍攻,忽然她就跳上桌面,大聲喝斷,和那些圍攻者激辯,還當場念古詩。你想想,一個蘇州的女子,二十幾歲,渾身是民國的剛烈,她的上代就有民國的烈士,而她後來果真拿命抵了自己這股氣。她在獄中也有柔弱愁慘之時,留有詩文,言辭淒然,情同秋瑾姑娘——共和國時期多少不安分的少年,包括部分紅衛兵,都以為是在繼承先烈遺志,都有一腦門子被灌輸的革命記憶,誰也不會想到那是民國記憶,他們仿效崇敬的中共烈士,是民國範兒啊。
那年《色,戒》播映,我遇見余光中夫婦,余夫人說,我們民國的女子是有烈性的。《色,戒》那位烈女子的上代,也是烈士,和林昭一樣,一門之中,兩代人喋血成仁。
現在的七○後八○後總算擺脫這致命的記憶了。掐斷歷史是要動刀的。張志新喉管給切了,但你知道林昭的待遇嗎:她在單人囚禁時整天叫罵,獄卒專門製作一個頭套,封住她的嘴臉,吃飯時解開,飯後再給嚴嚴實實套上,睡覺時也戴著。指揮家陸洪恩當庭叫罵,直接把他的嘴撕了,去刑場路中再給擊落下顎,發不出聲。切喉管是醫學進步,並不止張志新,一九七九年我看過官方報導,總共四十多人犯被切割,其中包括文革後執行死刑的人...(未完,更多內容請見印刻雜誌89期一月號)

 
陳丹青
一九五三年生與上海,因文革失學,七○年代輾轉在贛南、蘇北農村插隊落戶,其間自習繪畫。一九七八年考入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研究生班,畢業後留校任教。一九八二年移居紐約。二○○○年回國,任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教授,同時主持「陳丹青工作室」。二○○六年辭職,現為自由職業畫家。出版畫集有《陳丹青速寫集》、《陳丹青1968∼1999素描油畫集》、《陳丹青畫冊/靜物》;文集有《紐約瑣記》、《陳丹青音樂筆記》、《多餘的素材》、《退步集》、《與陳丹青交談》等。
關閉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