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死前一個月,羅望帶他去吃東區有名的咖哩飯,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請父親吃飯,主要是讓他見見即將結婚的女友,還有期盼父子來個大合解或總算帳什麼的。
母親逃家返回日本那年,羅望十一歲,父親長年跑船,幼時從不知有此人存在,羅望快滿兩歲,半夜醒來,看見一高大男人睡在母親旁邊,他大哭大鬧,一雙短腿拚命踹那男人,男人帶怒又帶笑抓起他的腿,倒吊懸空打他的屁股,父子第一次見面即以暴力相見。
父親是半路闖出來搶母親的陌生人,羅望對母親有著病態的依戀,他整天黏在母親身邊,親她掐她,還趁她熟睡時,伸手撫摸母親的身體,母親有極柔細的白皮膚,樣子像有小暴牙的鈴木京香,也許沒那麼美,但味道很像。日後他在電視上看到鈴木京香就看呆眼,在他心目中母親最迷人的是那賢靜溫柔的氣質。相對的父親像莽夫一般,捲髮、黑皮膚、花襯衫、瘦皮猴的模樣與母親一點也不配。現在床上睡了三個人,母親被搶走了,每晚他因此嚎哭不停。
父親覺悟常年跑船對家庭不好,羅望讀小學時,父親回到陸地在林務局當臨時雇員,這下子從海上飛到山上,在太平山林場當巡山員,又是長時不歸,每隔一段日子母親帶著羅望去看父親,海拔兩三千公尺的高山,日式的木造山屋在雲裡霧裡,夏天夜裡冷到要蓋棉被,母親煮一鍋熱牛奶,在山上一切從簡,用紅塑膠漱口杯喝,那血紅脹開的大杯冒著奶白熱氣,像他們同時跳動的心臟,搭配山下帶來的白吐司麵包,母親溫柔的側影,屋內失去時空的寒意,如此清簡的生活回想來竟如詩,父親的面容有些落寞,常望著遠方發呆,羅望對他充滿敵意,但又覺得這個人極神祕,他說他愛跑船,因母親才落地生根,但他在陸上生活也很好,朋友一大堆,愛讀些奇奇怪怪的書,會念小說給羅望聽,念書時帶著哭腔極溫柔迷人,有時又很衝動火爆像瘋子一般。他有兩面性格,但誰是單面的?一個立志當梅爾維爾的人,現在成了李伯大夢。山上生活無聊,六七歲正調皮好動的年紀,羅望滿山亂跑,到處闖禍,最後還是以暴力和痛哭收場。
羅望常在夢中追殺這男人,只有在夢中他的身形比父親巨大!
後來父親懷疑母親跟留日的牙醫有曖昧,幾乎日夜吵架,父親不會打母親,但他天生的好口才,又極盡刁鑽,可把人說到羞辱欲死,母親無力反擊只有哭泣,最後逃家。十一歲的羅望慶幸母親會逃,只是怨她為什麼不把他帶走呢,大概嫌他快到青春期,或者同情父親一個人,他從小失怙,寡母又早死,會寫一些哀感頑豔的小詩,不是什麼壞人,只是有點霸道的男人,控制不了一股瘋氣,母親常說嫁丈夫不要嫁忠厚老實的,因為無趣又無用,光是有責任感有什麼用呢?大概是這樣,或是那樣,羅望為母親百般設想。
現在床上剩下父子兩人,沒有母親的床顯得空闊,父親的身驅不再巨大,有時他蟲蛹般捲曲身體,有時抱著羅望哭泣,對他訴說心中苦處,用哭腔說得哀感頑豔:「你母親不要我,難道她連你也不要嗎,我的心破了一個大洞,失去她我什麼都沒有了,真的好痛苦,好想跳海死了算了!」一夜又一夜哭累了就睡著,羅望陷入焦慮中不能睡,整個童年他常頭痛,痛到去撞牆,恨父親為什麼要告訴他這些。失去母親的孩童像被棄的無主小舟,飄飄盪盪,找不著方向。兩個男子一起淌淚,像是從母親身上長出的黑色露珠,他們家逃走的不是女人,而是男性,失妻的父親越來越孱弱,像女人般多愁善感,有時羅望覺得他替代母親,成為陰性的存在,或者說他希望母親住進身體永不離去。
說是約在捷運復興站見,父親跑錯出口,羅望要他別動,他卻自作主張亂跑,結果光找人就花去一個多小時,在光鮮亮麗人群中,他追著穿豬肝色破夾克戴深藍鴨舌帽的父親跑,看他業已佝僂的鶴形不斷往前快走,好不容易培養好的溫情早就炸開了,到餐廳落坐時父子都鐵青著臉,這時小光只好出來打圓場:
「點什麼好呢?聽說這家的紅咖哩很有名?我要雞肉,伯父您呢?牛肉好嗎?」
「我什麼都能吃!」
「給他點豬肉好了,他不吃牛肉。」羅望沒好氣地說,他最討厭父親說他什麼苦都吃過,什麼東西都能吃。好像對他好一點壞一點都沒差,也沒什麼作用。
「你們不知道,我跑船的時候,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都吃過,也常常好幾天不吃飯,作船員就是這樣。不好意思,第一次見面就這麼失禮,你叫小光是吧?怎麼稱呼呢?」
「劉小光。」
「真的是小光啊,還以為是小名。」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羅望感到那熟悉的羞恥感又來了,在人前他總為父親感到羞恥。
「是真的,我爸就說名字好記好叫就好。聽羅望說您很喜歡吃咖哩飯,南洋紅咖哩裡常放羅望草,他的名字是這樣來的嗎?」
「哪有?不就是希望光明嘛,我哪有喜歡吃咖哩飯,我什麼都能吃!」
羅望記得小時候母親常煮咖哩飯,通常是日式的黃咖哩,少量雞塊加許多蔬菜,紅蘿蔔、馬鈴薯、洋蔥,這幾種東西加起來是奇妙的組合,清爽百吃不厭,那豐富的滋味難以言說,就像人生一般富於層次。後來才知好的咖哩起碼有五種以上的香料,肉桂、豆蔻、丁香、茴香、羅望草,裡面的薑黃素聽說有益人體,還有許多搭配,或獨家祕方。父親吃飯時最愛說他那些跑船故事,說他年輕時如何漂丿,穿港衫、捲髮、一口白牙,又會各種樂器,還寫很多詩,女人如何倒追他……,聽到大家沒反應也不知道。
「你們只知道黃咖哩,沒吃過紅咖哩吧?有一次在印尼靠岸,快一個月沒吃到陸地上的東西,找家好一點的餐廳,端上來是蝦子色的紅咖哩,吃來滿口椰香,我那天連幹了四盤,那才叫好吃的咖哩!」
此後幾天母親都在研究食譜,一面研究一看日劇《請問芳名》,看到直擦淚,她對羅望說:「我差點也是戰爭孤兒,父親戰死,跟母親離散三年才找到,真苦啊!」擦完淚又說:「跟你父親認識,在東京大地震之後,我無家可歸被教會收容,那時我十七歲,他來教會找朋友,就認識了,那時的他的確很迷人、熱情吧!他說要幫我找母親弟弟,我們相約一定要再見面,等他下次來時,我和母親已經在一起了,搬離東京到橫濱,他一路尋我,找了四年才重逢,這期間不知寫了多少信,後來我一齊拿到,一共有一百多封,他的意志力真驚人,戰爭的故事說也說不完,這個戲就是為我們那時代的人寫的。」停頓一下又說:「他可以說是個正人君子。」母親一面作菜一面說,羅望覺得她說的是另一個男人,無法跟他認識的父親相連。
彼時買不到紅咖哩,就加了許多蝦醬、肉桂、紅辣椒代替,結果真的作出紅咖哩飯,還加了對他們來說很奢侈的牛絞肉。端上桌時那紅豔的顏色與香辣之氣,充滿說服力,然羅父低著頭猛吃沒吭聲,羅母問:
「很抱歉,因為找不到對的香料,味道可能不對……」
「沒關係,我什麼都能吃!」
「真好吃,辣得好過癮。」羅望說。
「不過跟真的紅咖哩差很多,我看以後煮別的!」
「你光會說!從沒一句好話。」母親睜大眼睛,好像受了極大打擊。
「以後不要煮咖哩了,這是窮人家吃的,而且都是菜,肉少得可憐,吃到面有菜色,你在笑我窮是吧?」
「胡說,在日本家家戶戶都吃。」
「我就是窮怎樣!我窮得有志氣,只有你經不得窮!怎樣,有錢人更有吸引力吧?」
母親放下碗筷進房間,父親跟進去,接著是舊戲上演,吵架、砸東西、哭喊……羅望坐在客廳倒扣著碗,坐在椅子上發呆,可惜了那一鍋好吃的紅咖哩。
沒多久母親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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