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10•三月號:天工開物到學習年代──董啟章
董啟章新作〈一半燃燒,一半翠綠〉  .董啟章/文
我一直有一個感覺,那年七月,我是從「後門」進入西貢的。那本來沒有甚麼道理。要進入這個位於新界東部的海邊小鎮,可以取道九龍東,從坪石邨出發,沿著清水灣道上山,經過飛鵝山腳,在往大學校園的交匯處拐彎北轉,下山後沿著白沙灣海邊直達。那是從市區進西貢的主要路線。另一條路線是從沙田出發,乘坐巴士穿過馬鞍山市區,經企嶺下海和西貢郊野公園,再從北往南進入西貢。那是車程較長,山路較崎嶇的次要路線。兩者本來並沒有「正門」和「後門」的分別,但感覺上前者較直接而後者較間接,而前者又較接近九龍市中心,所以便產生了這樣的想法。那時候我家還未搬到清水灣,而位於九龍另一面的荃灣,理論上我取道「前門」還是「後門」分別不大。
我選擇「後門」,本來並沒有特別的原因。也許只是因為我喜歡坐長途巴士。我可以從荃灣坐巴士到沙田,再從沙田轉巴士直達西貢。而從荃灣到坪石則要坐地鐵。我本來也不特別喜歡坐長途巴士,但那時候的心情,卻適合坐在長途巴士上層,戴著耳機,把額頭貼在玻璃窗上,在掠過的風景中顧影自憐。如果是擠地鐵就太沒興味了。恰巧那又是風暴剛剛過去的一個星期一早上,巴士上既冷清,沿路景物亦一片蕭條。窗外時有殘餘的風雨,斷折的樹枝堆在路旁,歪斜的幼樹凝固了颶風的凌厲。雙層巴士猶如怒海浮沉的小船,我把橙色的背包像救生衣一樣掛在胸前,以雙臂緊緊地把它揣在懷裡。頭頂空調出口的冷風不住襲擊我剪短了頭髮而露出的後頸,加上新型巴士無重狀態般的搖晃,讓我暈眩欲嘔。車窗上那個穿了件白色單薄T恤的透明的自己加倍地單薄,蒼白而瘦削的雙臂無助地曝露在冷空氣的侵蝕裡。美中不足的是那有點過圓的臉面看來不太配合憔悴的氣色。一抬頭才驚覺自己跟車廂裡播放的資訊電視的垃圾MTV同樣地矯情。像這樣沒有觀眾的戲,我演給誰看呢?我使勁地嚼咬香口膠,嘗試專注於耳機內播放的歌曲,椎名林檎出道初期的老歌,以遏止噁心和自傷的情緒。我並不特別鍾情日本流行音樂,只是因為畢業之前讀了你的《體育時代》,才去找椎名林檎出道初期的歌曲來聽。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你的小說的影響,一聽就入迷,彷彿那就是貝貝和不是蘋果的音樂。
 

離開馬鞍山市區,巴士進入蜿蜒而狹窄的山路。路旁濃密的樹木造成暗夜的顏色,漫生到馬路上空的枝椏像向闖入者攫出的魔爪,向車窗無情地抽打。雖然隔著玻璃,我還是下意識地低頭躲避那些猛烈的攻擊。在曲折的小路上,車廂更劇烈地晃擺,彷彿隨時也會側翻到陡峭的山坡下去。我把額頭抵著前面的椅背,閉上眼睛,默默地承受上天的懲罰——對逃遁者的懲罰。耳機內響起椎名少女時代的作品〈17〉,英語歌詞,在椎名煞有介事的咬字和尖銳的唱腔的演繹下,竟去除了寂寞青春的濫情而流露出強悍的嘶喊。而我此時此刻卻只能強忍著胃液的翻湧,無暇再為自己塑造孑然一身的形象了。好不容易才捱過山路,西貢市鎮的低矮樓房遙遙在望。巴士駛進海濱公園旁的總站時,我看見兩個男孩已經在公園入口的寬闊石階上等我。我一下車,兩個男孩還笑意盈盈地橫過馬路向我走過來,我卻忍不住蹲在車站上嘔吐了一地。當時一定把兩個男孩嚇得花容失色吧!

這兩個男孩就是阿志和阿角。他們之所以在站上等我,是因為那其實不是我第一天進西貢。我早在三個星期之前,已經每天坐車進西貢,在我媽媽的精品店裡做幫工,並且因此而結識到在精品店隔鄰開書店的一群年輕大學生。阿志和阿角就是當中和我比較熟的。那個夏天我剛剛大學畢業,同學不是投入工作生涯就是繼續念研究院,我卻像突然失去動力的引擎一樣,對甚麼也提不起勁。也許,我興致勃勃地搞文社和劇社的三年大學生活,只不過一直在空轉。我不曾前進過,也不曾到達過任何地方。我只是無事忙。我甚至覺得自己沒有真正學習過甚麼。在這樣狼狽的處境下,我無法踏出人生的下一步。我曾經向仙老師訴說過我的困惑,怎料她不但沒有訓斥我虛度光陰,反而認為我裹足不前是認真的表現。她提議我給自己一段人生的暫緩期,找一個地方過一種簡單的生活,從中進行最基本的人生學習和思考。仙老師說:學習並不一定要在學校裡,也許離開了學校的環境,你反而會學到更多!仙老師總是讓人意想不到。雖然聽了仙老師的意見,但我心中沒有特定的計畫。我只是在拖延時間。我媽媽是開精品店的,其中一家分店在西貢。我自薦給她到西貢的店裡幫忙,只是為了西貢這個地方的海邊小鎮風情。那就像每天不斷的小小的旅行。我是這樣粗淺地理解仙老師說的「暫緩期」。想不到的是,我會在西貢認識到開書店的青年,又因為他們,而預見自己可能在西貢開展新的生活。於是我決定搬進來居住。媽媽對我畢業後無所事事本來十分不滿,但見我精神萎頓的樣子,又不敢施加壓力,便轉而支持我到西貢靜養。她有一位老朋友K叔,在西貢開了家明式家具店,在區內也有幾個出租物業。媽媽向K叔租下一個唐樓小單位,讓我有落腳之地,反過來也好讓K叔監察我的行為。我就是這樣搬到西貢來,而我把正式住進這裡的第一天,視為進入人生學習的起點。

說是人生學習好像有點大言不慚。好歹已經是二十二歲的成年人,難道這二十二年也都是白過?我把這作為理由告訴阿志和阿角的時候,自己也覺厚顏無恥。明明是逃避現實,卻把自己描繪成不肯隨波逐流。明明是在意別人的眼光,害怕被批評為一事無成,卻裝出一副我行我素的樣子。奇怪的是,阿志和阿角也不覺得我這樣是自圓其說。那個晚上,我們三人拿著罐裝啤酒,沿著海濱長廊走到盡頭,攀過亂石堆,跳到淺灘上聊天。在合力開書店和辦讀書會的他們面前,我是那麼的沒志氣的一個人。我低著頭,用腳尖磨磳著粗糙的沙粒,內心虛怯,供出了「從後門進入」的想法。我不得不坦誠供認,我無法堂而皇之地面對自己的抉擇。我就像一條一直被充撐得脹滿的吹氣鱷魚,表面一被戳破就洩氣得不成形狀。在黑暗的庇護下,我終於不能自已地哭起來。兩個大男孩看著一個大女孩在流著不知所謂的眼淚,就算想加以安慰也會無從入手吧。

阿志採取說理的方法,聽來好像有欠溫柔,但當時對我卻十分湊效。他發揮辯才,站在反方的立場闡述了對「從後門進入=逃避現實」這個論題的與眾不同的看法,說:我倒認為後門並沒有甚麼不好。人不應該只是走前門大路,走旁門左道可能會去到更有趣的地方。所謂「後門」,也可以理解為跟廣為人所接受的相反的路徑吧。「後門」往往更為曲折、狹窄和難走,而且要付出更大的代價。你念完大學卻跑到西貢這個地方賣精品,我不會說這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還是一件值得羞愧的事。關鍵在於這個「後門」的進入方式能否把你帶引到人生的更高層次。也即是因為自己從「後門」進入,反而讓你站到不同的視點上,看到了不同的可能性。如果你能把握這個契機,利用這段時間好好地讀一點書,思考一下事情,和深切地體驗生活,我認為反而比匆匆投入職場更有意義。工作和念書並不是必然的出路。一切只關乎自己真正的生活志向。志向這回事,是別人不能給你決定的。從自己的角度去問,怎樣去追求一件事,而不是服從於別人的價值觀,去糾纏於找不找工作或者念不念書的問題。你看見沙灘上的水道嗎?雖然現在光線不足,看不清楚,但也知道,那是從後面山上流下來的地下水。從山上一直到這裡,過程中大概也會遇到地質和地形的障礙,但它總是找到辦法繞過去,或者慢慢滲透。這是為甚麼呢?因為大海就是它的方向。這是自然而然的,不能勉強的。你看,它從這裡和那裡滲透出來,遇到阻滯,從那邊繞過去,分叉開去,又匯合,然後流到海裡。我們追求各自的志向,大概也就是這樣吧。很少會是像瀑布一樣傾瀉而下,或者像大河一樣勢不可擋。很少會是這樣戲劇化,這樣自我感覺良好的。相反,這是日積月累,經歷長久的摸索、迷失、堅持和努力,才能慢慢見到成果的。正如這些水道一樣,只要順著自然的志向,最終還是會到達大海。你要關心的絕對不是狹義的所謂前途或者出路問題,而是更根本的人生抉擇,也即是在為他人目光而演出的戲劇化的自我,和面對內心的自然本真的自我之間,所作的抉擇。

我瞇著眼,望著沙灘上無聲流動的水道。阿志形象化的說法讓我彷彿感受到,表面上疲弱滲流的水道其實蘊含著強大的力量。自己的身體裡,也流淌著這樣的力量嗎?也會匯向自然本真的自我的方向嗎?我屈曲雙腿,把手肘支在膝頭上,把臉埋在掌心。黑墨墨的海面上駛過一艘小艇,發出無力的馬達聲,靠著疲弱的燈光航向看不見前景的水域。我覺得自己就是那隻小艇。

阿角一直沒有說話,他不及阿志能言善辯。這時候他望著黑暗海面對岸的小島,說:阿芝,你可以想想到森林山村裡思考和修煉自己的靈魂的新阿吉大哥。那可以說是近似「從後門進入」的極不尋常的一種志向吧...(未完,更多內容請見《印刻雜誌》第7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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