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09•十一月號:那些華麗的人生鈴鈴聲──聶華苓
【封面人物】桑青化成桃紅——駱以軍愛荷華對談聶華苓
駱以軍(以下簡稱駱):「國際寫作計畫」一開始是在七○年代?

聶華苓(以下簡稱聶)
:一開始是一九六七年,我跟Paul Engle在小船上討論的,他募的錢。

:當時在船上是怎麼想的?

:一九六四年我剛到愛荷華,就感覺這兒氣氛不同。首先是我到大街上的百貨店買東西,店員問,你是幹什麼的?我說我是作家。「噢,你是作家!」她的臉馬上變了光,很高興的樣子。我買了東西要走,她說:「噢,有作家在我們這兒是我們的光榮。」我真是從沒聽過這個話。在台灣哪聽過?店員只說:「要不要買?不要?走啦!」現在當然比較好了,我們那個時代呀,店員有時候凶得呢!之後我剛到那幾天,愛荷華大學的Sandy Boyd就找我去工學院演講,我便講在大陸和台灣的經驗。你看,工學院找個作家去談話,這在台灣簡直是不可能的。這種文化氣氛在別的地方是不可能有的,這裡對作家太好了。尤其我在兩岸受到壓制,一來這裡,感到好自由。後來我在船上跟Paul Engle說,這裡對作家真是太好了,我覺得很自在,但作為一個作家,我覺得好像沒有自己的歸屬,文化上沒有歸屬感,不只是地理的。那時我主持早期的「作家工作坊」,有很多反對的力量,我在亞洲研究計畫教課,Paul Engle是教授,我們就這兩份薪水,其他的經費都是募來的。慢慢的,從一九六七年開始只有十二位作家,?弦就是其中一個,也有德國、阿根廷、波蘭、衣索比亞來的,都是很棒的作家;到一九六九年,一年就有三十幾位了。那時白先勇、楊牧、王文興、葉維廉、余光中都來過。「國際寫作計畫」一開始是為期一年,可是冬天很長,有人得憂鬱症,有人受不了,所以我們慢慢縮短,縮為六個月、四個月,現在是三個月。
一九八一年丁玲來愛荷華,哎唷,轟動!白先勇還特地到愛荷華一趟。那時我跟她說:「丁玲大姊,你留下來寫你的自傳。」她要是寫的話,比我這《三生三世》、《三生影像》還要厚。因為她經歷了好多事。
 
:她待了多久?

:她待了半年,來的時候已經七十多歲。一九八六年去世了。之前她給紅衛兵抓起來關在北京秦城監獄,一九七九年平反。一九八○年我們第二次去北京,她有癌症,我跟Paul去看她,以前我們沒見過面,我們找了很久才找到一籃花帶去,一見面我跟Paul就哭了。她倒是不覺得自己受了很多苦,你哭,她也很感動,但是卻說:「哎呀你也不要哭,現在都好啦。」那種精神狀態我比不上,我一出來就嚎啕大哭。

駱:那不一樣,你就是感情那麼豐富,她是一個很強悍的人啊。

聶:那時她在醫院說:「我最大的希望就是去美國看看。」我們說:「好,你一定要來。」Paul Engle便去籌錢,那時候國務院還肯出錢,而且丁玲是大右派。(笑)

駱:所以她第二年就過來了,她來的時候身體都還好?

:一高興身體就好了,她跟她丈夫一起來的。丁玲真是可愛,她跟我什麼都講。她在這兒還是有點恐懼,怕有什麼事情發生。我說,你趕快來寫自傳,Paul Engle幫你籌錢。她笑。有些事她不敢寫出來,也有些複雜生活是她不想說的。

駱:汪曾祺來的時候是多大年紀了?

:他也六十幾了。汪曾祺很有意思,他喜歡喝酒,而且很會做菜。他一到我家,直接走到酒櫃拿酒喝,他喜歡喝威士忌。最後他在歡送會上喝醉,幾位作家把他抬回旅館的床上,第二天他酒醒了,結果房門大開,抽屜裡的錢都沒了,鑰匙也不見了。醉成這個樣子。
……剛剛我談的都是駐校的作家。其他來訪的可多了,卞之琳、蕭軍、蕭乾,蕭軍來了兩個星期,蕭乾來了四個月左右,當時非常轟動,都有報導的;小說鼻祖吳組緗也來過,起碼待一個星期。這些都歷史人物了。


駱:那可不可以講講陳映真?台灣這邊的?

:陳映真,還有柏楊。一九六八年我們邀請陳映真來,同年還邀請後來當上捷克總統、維護人權的哈維爾。結果一九六八年七月陳映真被捕,哈維爾則是因為那年蘇聯的坦克車進了布拉格,所以兩個都來不成了。那時候陳映真就坐牢了,他還沒判刑的時候,我說他們可能直接判罪,沒有人替他辯護的,我說我們一定要請一個律師幫他辯護。那時台灣的律師沒有一個人接這個案子。當然,接了這個案子,維護陳映真就是一起的嘛。那時候連這個牽連都不可以有。後來我們找到一位在台灣作商務律師的美國人,要收四千塊錢才願意辯護。我們覺得只要有人辯護就好,那便表示你不能隨便判一個人的刑。於是Paul就籌錢,不是我一個人,是我們兩個一起的。他找到四千塊,寄過去後沒有音信。那時郵政總局都有特務檢查信件,信給特務扣了下來,沒有消息。後來我們跟陳映真家裡通信,他家人說從沒收到。這美國律師沒收到錢就不去辯護,所以陳映真是自己為自己辯護的。後來他好像坐了六年還是八年的牢,出獄以後,我們每年都邀請他來愛荷華,一九八三年才來成。他能來,表示陳映真可以出國了,對他而言很有意義;其次就是環境。你們在台灣不是說他是最後的左派嗎?

駱:對,所以他說他是老紅帽。

:他對美國並不欣賞,主要是在台灣關了那麼多年,來這裡輕鬆一下,起碼呼吸一點新鮮空氣,所以還滿輕鬆的。那時他住五月花旅館,離我們家很近。他們家很會燉蹄膀,他喜歡吃,有一次端了一鍋蹄膀,鞋子都不穿,穿雙喀哩匡啷的木屐就到山上(我們家)來了。我跟他們家有這種交情。有一年他們全家帶了一桌酒席,用大盒子裝到愛荷華來請我們吃,Paul跟他爸爸見面了,兩個都流眼淚。後來陳映真的爸爸很感動,起來講話,講得聲音都哽住了,他說:「一個中國人,一個美國人,素不相識,卻請律師為我兒子辯護,對我們是很大的鼓勵。」他說當時在台灣其他人都不敢接近他們。Paul Engle就是Paul Engle,他說了一句話:「這個世界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他不覺得我們做這件事有什麼特別,而覺得應該這樣的。Paul Engle很了不起,他真是一座大山,能夠整個包容。他是浪漫的一代。如果說經歷過戰爭到處流浪,我可能是那一代最後的了;而Paul Engle則可能是美國人浪漫那一代的最後了。現在的美國人沒有那樣的了。

駱:聶老師能不能提一下楊逵來愛荷華的事?

:楊逵是一九八二年來的,那年劉賓雁也在這兒。

駱:哎呀,真的都是英雄會!

:海峽兩岸坐過牢的,或者是大右派的,都放逐到這邊來了。(笑)

駱:楊逵講國語嗎?

:他講。楊逵的身體不好,他只來兩個星期。那時候台灣的氣候還不是很好,來這一趟對他是個突破。當時我跟Paul帶這些作家去船上遊密西西比河,楊逵在船上唱〈補破網〉,唱得很有感情。他年紀大我一點,要走的時候也跟他媳婦到愛荷華這兒來,他媳婦真感動人,一直照顧他,是為照顧他而來的。她認識楊逵很多年,好像在火燒島的時候就認識了。她說,我嫁他兒子就是因為我佩服他。我說,這話我可沒聽說過,一般女的是因為老子有錢,而要嫁給兒子;我覺得你是因為老子坐過牢,才嫁給這個兒子。她媳婦真是這樣的人。這是一九八二年的事,一九八八年我們去台灣,楊逵已經過世了。他有個首陽花園,他曾說,「這花園就是希望辦成跟你們愛荷華國際寫作計畫一樣。」我說,「那好啊!.....(精采未完)
 
 
 

聶華苓
一九二五年生於湖北,畢業於南京國立中央大學外文系,一九四九年至台灣,任教於台灣大學與東海大學,並曾擔任《自由中國》編輯委員及文藝主編。一九六四年移居美國,受聘為愛荷華大學「作家工作坊」顧問。一九六七年,和詩人安格爾創辦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畫」。一九七一年和安格爾結婚。在美曾獲頒三個榮譽博士學位,與安格爾一起獲得美國五十州州長所頒文學藝術傑出貢獻獎,並曾擔任美國紐斯塔國際文學獎評審員、美國飛馬國際文學獎顧問。已出版二十餘部作品,包括長篇小說《失去的金鈴子》、《桑青與桃紅》、《千山外,水長流》;短篇小說集《翡翠貓》、《一朵小白花》、《王大年的幾件喜事》、《台灣軼事》;散文集《夢谷集》、《黑色,黑色,最美麗的顏色》、《三十年後》、《鹿園情事》,以及回憶錄《三生三世》、《三生影像》等。二○○九年馬英九總統頒授二等景星勳章,以表彰其藝文創作豐富自由主義內涵,並推動國際寫作計畫以促進東西文化交流所作之貢獻。

駱以軍
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創作組、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研究所畢業。曾獲台灣省巡迴文藝營創作獎小說獎、全國大專青年文學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推薦獎、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台北文學獎等。二○○七年參加愛荷華國際寫作計畫。出版作品:《經濟大蕭條時期的夢遊街》、《西夏旅館》、《我愛羅》、《我未來次子關於我的回憶》、《降生十二星座》、《我們》、《遠方》、《遣悲懷》、《月球姓氏》、《第三個舞者》、《妻夢狗》、《我們自夜闇的酒館離開》、《紅字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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