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命的序
石齊平新書「中國:大趨勢,大博弈」,請李大哥寫序。序寫好後,長江文藝出版社說審查通不過,只好斷頭求生。我笑著說:五十年前,我寫的「蔣廷黻選集」序和李鼎彝「中國文學史」序,就被國民黨掐死過,這種斷頭求生的經驗,我太豐富了。五十年間,我首事兩端,誰說歷史不重演啊?
還有,四季出版公司出版的「李敖全集」,本是有序的,那篇序標題「李敖全集自序」,在全集還沒印好前,先發表在「四季雜誌」第十期(一九八○年四月二十日)裡。不料一發表後,由於措辭激烈,被查禁了,四季出版公司為了全集得以順利出版,就在「李敖全集」前面,刪除了這篇序。所以,四季版「李敖全集」,是一部沒有序的大書。序和正文,身首異處,相隔千里,正像關老爺的下場一樣!
在廢墟上蓋小建築
三十年前,我讀勞倫斯「查泰萊夫人的情人」(Lady Chatterley’s Lover),我最喜歡這麼一段:「苦難當前,我們正置身廢墟之中。在廢墟中,我們開始蓋一些小建築,寄一些小希望。這當然是一件困難的工作,但已沒有更好的路通向未來了。我們要迂迴前進,要爬過層層障礙,不管天翻也好、地覆也罷,我們還是要活。」(The cataclysm has happend, we are among the ruins, we start to build up new little habitats, to have new little hopes. It is rather hard work, there is no smooth road into the future; but we go round, or scramble over the obstacles. We’ve got to live, no matter how many skies have fallen.)這段文字,可說是我在島上處境的最好描寫。我的確是在「廢墟之中」一次又一次的「開始蓋一些小建築、寄一些小希望」,可是一次又一次被摧毀了。在每一層的「廢墟之中」,都有我「小建築」和「小希望」的殘跡,恰像那一層蓋在又一層上面的特洛伊(Troy)古城,你會發現:自己既是過去、又是現在。過去已經化為塵土,可是,就憑那些塵土,你活到現在;不但活到現在,還從現在朝向未來。
我的祕密正業
我笑我自己「不務正業」。我笑我的「正業」不是思想、文學、歷史,而是中國藝術品的鑑定。張大千說他畫山畫不過張三、畫水畫不過李四,但是鑑定藝術品本領五百年他是第一。張大千死後,這頭銜我私下承受了。唯一不同的,我的本領不只第一而且唯一而已。 由我發現並收藏周越墨跡一事上,便足證明。自啟功以下,大陸七大專家都被我比下去了。啟功用文字表示周越的墨蹟世界沒有了,但我卻說不但有,還在我手裡。七大專家劉九庵、楊仁愷來台灣,到我家看到真貨,都嚇到了。最後,啟功修改了他的書,並在他主編的「中國法書全集」第六冊裡,正式收錄了我的收藏。書前列有七大專家的名字,以示肯定:謝稚柳(原上海博物館問、書畫家)、啟功(北京師範大學教授、書法家)、徐邦達(故宮博物院研究員、畫家)、楊仁愷(遼寧省博物館名譽館長、研究員)、劉九庵(故宮博物院研究員)、傅熹年(建設部高級建築師、中國工程院院士)、謝辰生(原國家文物局顧問)。最後,李敖的大名進入了「中國書法史」。我可是登記有案的大咖呢。
「進廣告」寫書法
電視節目看得正起勁,突然來了一句「現在我們進廣告」、「現在我們休息一下〔進廣告〕」。我這本「李敖風流自傳」就是這樣寫法。談得興起,突然中斷一下,插播進來又相關又不相關的一節一段或幾節幾段。像演講中停下來,喝口水、潤潤喉。也像說書的,在緊要關頭,突然停了,拿出帽子,倒過來,傳來傳去,收起錢來了。我為什麼不這樣寫本書呢?為什麼要為章法所限、正經八百呢?請你習慣我寫這本書的花樣吧。廣告時候,請別去小便,因為我可能正在小便。我跟棺材板連戰一生沒講過話,但他跟我講過四個字。競選偽總統時,他忽然走過來,向我情急拜託「借過借過」,原來他被尿憋得急,要小便,而我正站在洗手間門口。(至少那天連戰很規矩——他沒鑽進女廁所!)
「小Y」
一九六七年春天,在文星被迫改組、和我分手後,文星資料室和我家之間的門也封死了。在官方壓力下,文星開始「從良」,編起與政治無關的字典來,成立小組,組員之一,就是「小Y」,那時她是政治大學中文系的學生。在這之前兩年,她曾投稿「文星」批評我,她來過文星,可是和我緣慳一面。這次到我隔壁上起班來,一天下班,在路上,我認識了她。她是個有深度又漂亮的大學女生,她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立刻勃起「強姦」之念,因為她太迷人了。我約她在東門「美而廉」餐廳吃飯,她同意了,可是臨時寫信來,說不來了。我失望之下,仍開車到東門,結果在「美而廉」對面,看到她在看我來不來。她看到我,滿意的笑了一下,一切都在不言中。由於我的邀請,她終於同意到我家來。她進門的第一個動作很怪異:拿起我的煙斗,並且把它擦乾淨。我們談話的時候,她宛如一個夢遊中的少女,說著許多「飄在雲裡」的話,飄呀飄的,從此我們之間寫了許多情書。
顯然的,「小Y」是又懲罰我又十分寵我的:懲罰我,為了我常在「欲之中」而非「欲之上」,而她在這方面非常矜持,以致要離我而去好多天;寵我,為了我的一封信,她會剪下全部長髮送給我,並在我生日時做卡片過來,把她的小照片,暗嵌其中。最後,她終於放鬆了一點,答應跟我進浴室,但她不肯脫光,只是寵我,像個古典女奴般的,為我洗遍身體,當她顯然漏洗了什麼,我提醒她,她背過臉去,還是為我輕輕的洗了。
號外
一九六八年五月,「小Y」寫了一篇文章,歷數她的情人,在「號外」一節寫到了一個人,那就是我:
我在街上碰到你,你問我要去那裡,我說,我還不知道。
你問我是不是在等你,你的臉上閃著很多開玩笑的表情,沒想到我竟認真的點起頭來,我說是的,
我喃喃的說是的,我在等你,號外。
我從來不曾肯定什麼,就像我不能肯定我的等待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唯一能肯定的是:我是等你吧。
剛認識你的時候,你笑著問我,你該排在第幾號?我笑著,我的笑代表了我的驚愕,我想了一下才
說,你排在十三號吧,或許我曾給了你為男孩編號的感覺;我沒問你,也沒認真的解釋,你呵呵的
笑了兩聲,你說你連十三號都不是,你是號外。對嗎?
我開心的笑起來,我不要說不對,從此,我便認真的對自己喊起你號外來。
我喜歡同你說話,喜歡同你開玩笑,喜歡聽你說笑話,可是,這只是我喜歡而已,你的回應是淡淡
的,有時候我對自己說,號外也許一點也不喜歡我吧!號外一定不會喜歡陪我在風中散步,號外也
不會和我在雨中撐一把傘,號外多麼不同。但這種不同是當然的,因為他不喜歡我。
號外,你一定也有過很著迷的時候,只是,我遇到你的時候嫌晚了一些,而對我來說,遇到你卻是
太早了一些,那時,我還不懂得抓住一點點自以為是的愛情,雖然,那種愛情也沒什麼用!
我應該有很多你的記憶,但是,我抬起眼睛,覺得一切都很茫然。我站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陽光
和你一起消失,我實在該走近你,但我還是不走近你的好,我怕聽到夢碎裂的聲音,夢的破碎在無
形中我還經受得起,我怕我還要固執一個沒有回覆的愛情,我又望見你的年輕在陽光底下煥發著,
我輕輕的閉上眼睛,我讓心一陣接一陣的抽著痛。你讓我懂得什麼叫心痛。
號外,如果我對你有過幻想、有過渴望,那麼讓我的幻想、我的渴望就這樣死去,死去從你身上,
讓我的愛情連同我的幻想、我的渴望一同埋葬,埋葬在你身上。
(也許,你真的是號外吧,還好你說過你是號外,不然,在大街上我該如何站立,如何排列呢?)
寫「號外」時候的「小Y」,人已在香港。終於有一天,她回來了,她返台度假,她想通了:「我實在該走近你。」我們手牽手,依偎著,一起走進陽明山「新薈芳36」,在溫泉旅館中,她給了我處女所能給出的一切。——「讓我的幻想、我的渴望就這樣死去,死去從你身上,讓我的愛情連同我的幻想、我的渴望一同埋葬,埋葬在你身上。」最後,她一語成願,真的埋葬在我身上。當我「強姦」她的時候、當她迷茫中喃喃說「我要死了,我要死了」的時候,回想起來,那的確是一種「死去從你身上」,我彷彿覺得:這可愛的小處女,正在被蹂躪中同我一起死去、一起死去。在靈肉邊緣、在生死線外,人間還有更好的死法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