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年過去了,小說的對白,出現在我七十五歲的真實生活裡,看到念高中的李戡,在制式教育下的力爭上游與自由,我充滿了同情,我太有資格設身處地了、太有資格感同身受了。《窗外》小說的對白,浮起在我的記憶裡,「別以為我沒有過十七歲!」十七歲的我,不也正是制式教育下的被害人嗎?我是怎麼熬過來的?每當我給李戡打氣,勸他忍耐的時候,李戡總對我會心的一笑:「爸爸,你可是沒念完高中的,你當年受不了高中的教育,你有勇氣退學,你那年代,高二退學後可以以『同等學力』身分考大學,而我們卻非高中正式畢業不可了,我不完整念完這鬼高中,我就永遠沒機會念大學了。」
中國台灣島上教育的病態,基本上,是蔣介石偽政權的反射,蔣介石偽政權(包含它打造出來的綠色政權)的禍害,是它製造出太多太多的問題。這些問題,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間接、或入乎其內或出乎其外,都是這個島上的人們無所逃或必須面對的,其中教育方面,青少年們身陷其中,由於太年輕,自然更受其害。渾渾噩噩的學生尚可渾噩處之,有頭腦的就苦了。有頭腦的學生,在制式教育下,既然不能脫身,只好虛與委蛇、周旋度日,但盼早日畢業。畢業以後,或青雲直上、或遠走高飛、或遁跡玄門、或脫離苦海,總之,學校生涯只算噩夢一場,總算算了。不料有一異類,他不肯算了,硬要回馬盤弓,以遺矢相向,清算一次總帳,這個異類,就是李戡。
李戡三年高中生涯,飽受窩囊腌臢之氣,並且忝為被害人,首當其衝、備受其苦。多少晨昏、多少午夜,他痛心疾首,雖辛苦周旋,但也不無跌撞,幸賴李戡聰明過人,在第一波,就考取了台灣大學。
其實,李戡根本不在跟師大附中過不去,他的視野是「鬼島」問題,說他罵師大附中,未免小看了他了。
我在高中時候,我家沒有過電燈以外的任何電器,整個中學期間,只看過兩場電影,兩場還是在初中看的,我過著窮困、簡單卻又清爽的生活,但是,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李戡面臨的是,聲光化電的世界、從隨身聽收音機到電視機、電影院、演唱會、到充斥耳目的戴爾電腦(Dell)、蘋果電腦(Apple)、微軟(Microsoft)、微晶片、手機、數位相機、iPod、筆記型電腦、到什麼PS3和Wii等等等等。正如《老子》五千言中所憂慮的,「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高中生必須面對這個「群機撲人」的世界,不論正面的還是負面的,高中生必須面對、必須半推半就、或全然屈服。在這種排山倒海的分神下,高中生還能有多少自己?多少自我?多少清靜、困學、與沈思?多少讀書得間呢?
這就是李戡異類之處。他生在這個島上,在制式教育底下,年復一年脫逃出來,在自欺欺人的氛圍裡(如我前面所舉二十條實例)脫身出來,又在新時代的「五色」、「五音」下脫穎出來,在中學方盡大學方生的短暫空檔裡,振筆(不,打電腦)為文,要出書一冊,誌哀書憤。他告訴我這一出書計畫,我最初有點擔心,因為人生玄變無常,每有早年作品,往往日後自悔,古人所謂「自悔少作」者也。直到我得知他自動自發,多次跑到國立編譯館,在檔案堆中,追蹤資料,我才放下心來。我對自己說:戡戡冒著鼻部過敏的痛苦,「涕泗橫流」中遍查塵封,是務實的寫作方式,光此一項,即可立於不敗之地,這書寫出來,可以站得住,不至於「自悔少作」,至於放言高論、月旦春秋,或巔或淵、或中的或閃失,皆餘事也,「別以為我沒有過十七歲!」在《李敖大全集》中看我十七歲時的「少作」,不也有令自己「自悔」之處嗎?何足道哉、何足道哉。
李戡這本書,在「蛋頭」(egghead)者流眼中,一定有很多缺點、很多不足之處。但在我眼中,它的特色有:
第一,它是十七歲的抗議之作。一般十七歲,或無能為力、或默爾而息,但這本書,卻揭竿而起、挺身而鬥,以六七萬字對付你,這是何等抗議!
第二,它是十七歲的務實之作。這本書少說空話,而是用比對、用證據來說話。「垂空文以自見」是不夠的,這本書,「獺祭」出許多「實文」。這是何等務實!
第三,它是十七歲的論世之作。一般說來,十七歲尚不足以知人論世,但是,李戡別開生面、獨成一格。他的論世範圍,是與我前面舉出的二十個實例同級的,這就是說,他有論世的高度和準確度。這是何等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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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十年前,我讀勞倫斯(D. H. Lawrence)《查泰萊夫人的情人》(Lady Chatterley’s Lover),我最喜歡這麼一段:「苦難當前,我們正置身廢墟之中。在廢墟中,我們開始蓋一些小建築,寄一些小希望。這當然是一件困難的工作,但已沒有更好的路通向未來了。我們要迂迴前進,要爬過層層障礙,不管天翻也好、地覆也罷,我們還是要活。」(The cataclysm has happend, we are among the ruins, we start to build up new little habitats, to have new little hopes. It is rather hard work, there is no smooth road into the future; but we go round, or scramble over the obstacles. We've got to live, no matter how many skies have fallen.)這段文字,可說是我在這島上處境的最好描寫。我的確是在「廢墟之中」一次又一次的「開始蓋一些小建築、寄一些小希望」,可是一次又一次被摧毀了。在每一層的「廢墟之中」,都有我「小建築」和「小希望」的殘跡,恰像那一層蓋在又一層上面的特洛伊(Troy)古城,你會發現:自己既是過去、又是現在。過去已經化為塵土,可是,就憑那些塵土,你活到現在;不但活到現在,還從現在朝向未來。
多少年來,我身處孤島,對這段文字,每做不無蒼涼的解釋,但是,當我變得愈來愈壯大,我終於以藝術家「老棄敦煌」的心境,疏遠了這個只占世界萬分之二的地方,對我,畢竟它太小了。
十七歲的李戡超越了十七歲的我,我希望他繼續超越、逐年超越,提前發現我們要有更高更遠的視野,「老棄敦煌」何如「少棄敦煌」,當那一天到來的時候,我們將會憑弔廢墟,因為它曾是我們的一切...(未完,更多精采《李戡戡亂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