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偕行醫圖」成功了,但畫它的人,卻失敗了。冉茂芹藝高人歹運,他的成就,擋不住他的成分,他被人打壓嫉妒,他雖是大藝術家,但所遇不符比例原則,他被小化了、「馬偕行醫圖」被埋沒了。
終於有一天,冉茂芹汗流滿面的,把他的名作搬到我家來。「還是送給李大師吧。」他有點淒涼的說,「畢竟李大師是這幅畫的知音。」就這樣,「馬偕行醫圖」掛在我家書房的牆上,一掛多年。直到三年前,書房賣了,一千箱藏書傾箱而出,這幅名畫,也就封存在倉庫裡。
但我常常惦念起這幅畫,忝為「知音」,我想我該設法發揚光大它。
今年春天,因義受難的高信疆病倒在和信醫院裡,醫藥費是龐大的,絕非我送的一點小錢所能濟事。正巧五月二日,和信黃達夫院長接受他夫人的提議,請我到醫院演講,我突然從黃達夫想到馬偕、想到這幅長捐倉庫的名畫。於是,在我站上講台的時候,名畫也同我一起現了身。我當場建議:黃達夫院長以六百萬收購它,所得一半送給高信疆看病。其餘一半,三分之一捐給黃達夫基金會、三分之二由我處理,我在立法院三年的捐贈,早已趕過這一金額。要做的善事太多了,每覺力不從心,所以我就擅自分配了。
演講一小時內,黃達夫院長坐在台下第一排,顯然被我說動了。他最後做了動人的結論。散會後,我接受記者採訪半小時,轉到張念雪護理長那邊處理簽名書。公關主任Rita何走過來,神秘的說:院長要她去找六百萬來,要留下這幅畫。我開玩笑問真的嗎?她說院長最守信用,說一不二,這件事就這樣敲定了。我說你找得到六百萬吧?她說一千萬她都找到過。我說你這「台獨」分子,真有辦法。我又說,我剛才演講時賣關子,沒說出畫家名字,你知道這是誰畫的嗎?Rita何說,這種畫,別人沒有能力畫得出來,我看是冉茂芹畫的,他還畫過「先民渡海圖」,也畫得極好。我聽了,吃了一驚,想不到常跟我開玩笑的Rita何,竟有這麼好的眼力。隨著,Rita何補上一句:冉茂芹這幅畫價,一百萬而已,你大師要義賣六百萬?我說,什麼一百萬?一二十年來,台灣藝術市場對冉茂芹這樣貶低,公道嗎?何況,一幅畫,由誰收藏,又身價不同。宋朝謝元的「桃花」,因為張學良收藏,身價倍增又倍增。此外,還要看這藝術品為何脫手?別忘了這裡面的道義意義、也別忘了藝術品的主題何在,這畫畫的是誰啊?這又是誰畫的啊?Rita何啊,你的藝術水平是很高的,但在注意藝術品的「價格」以外,請多留意它的「價值」吧。
英國文學家王爾德(Wilde)在「少奶奶的扇子」(Lady Windermere’s Fan)裡,諷刺「犬儒主義者」(cynic),說此輩但知「價格」(the price)而不知「價值」(the value)(A man who knows the price of everything and the value of nothing.)。Rita何是被我戲稱的「台獨」分子,尚不足上語「犬儒」水平,但她未能整體看出全部作業的「價值」,我又吃了一驚。因我認為英國回來的Rita何,一定聽過王爾德這句話。
到了五月五日,星期一,Rita何打電話來,說院長想以兩百萬收購「馬偕行醫圖」,大師同意嗎?我答道,我是不討價還價的,替我謝謝院長吧。她問畫要運回給我嗎?我說我會請人運回來。我想起一個故事。在白色恐怖時代,我一路被打壓,不但坐牢失業,甚至長達十四年之久,台灣媒體與印刷品中,不能出現「李敖」兩個字。後來雖羅網漸疏,但抹殺照舊。東吳大學校長章孝慈,聽了學生黃宏成建議,居然把李敖請來開課,彰顯大學對李敖的肯定。後來章孝慈病倒了、形同植物人了,我義賣收藏,捐了七百萬給他(六百萬送他夫人和兩個小孩、一百萬以他名義送給東吳)。事後有人問我說:章孝慈不是你的仇人蔣介石的私生孫子嗎?你捐他這麼多,不後悔吧?我說我有先後兩個念頭:「第一念頭」是捐出七百萬;「第二念頭」是少捐一點,「捐個三分之一吧。」原來,在七百萬面前,我有兩個我,一個是十分豪邁的、一個是有點小氣的,我笑了我自己。於是,我開了記者會,當眾捐出七百萬,告訴人們,李敖多麼愛蔣介石的孫子;同時,我發表了與汪榮祖教授合寫的「蔣介石評傳」,告訴人們,李敖多麼恨章孝慈的爺爺。
我想起這個故事,想起黃達夫院長。在六百萬面前,他可能遭遇到同我一樣的困惑。
也許我不該設定有兩個他。但我相信他面臨了「價值反應」和「價格反應」的困惑。「價值反應」是「第一念頭」,往往是至善的;「價格反應」是「第二念頭」,就雜念四起了。當「第二念頭」繼起的時候,我們可以冒出一百個理由問心無愧,但是,當時過境遷以後,問心是無愧了,但卻於心有憾了。
我老了,我回想當年捐出的七百萬,我會更成熟的「自欺」了自己:「七百萬和三分之一的七百萬,畢竟有著不同的『價值』。當我有能力和願望捐七百萬的時候,三分之一的七百萬是不好的。」
佛蘭克林(Franklin)在「可憐的理察曆書」(Poor Richard’s Almanack)裡,提醒人們「錢的價值」(the value of Money),他把Money有意大寫,並且與value銜接,似乎提醒我們把「價格化」的金錢升等到「價值化」的意味。黃達夫院長為陳耀昌醫師「生技魅影」一書寫序,讚美陳耀昌「善盡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當年我為每人五十萬義助慰安婦、捐出一百件藝術品義賣三千萬的時候,其中一百萬,是由陳耀昌醫師「買單」的,那是一件胡適寫給李敖的條幅,若照「價格論者」的評價,當年陳耀昌醫師似應討價還價。但是,「善盡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的名醫,自是「價值論者」,他在「生技魅影」的新書發表會上,還懸掛了胡適這幅字給大家看、給李敖看。我並沒對這件「吾家舊物」的離我而去而傷情,因我割愛了這幅字,卻義助了兩位慰安婦,每人五十萬,又何樂而不為?胡適先生死而有知,也會樂見這樣犧牲了紀念品吧?
黃達夫院長是我佩服的人,我並沒錯估他,所以我把「馬偕行醫圖」帶來了,他在第一時間,也叫Rita何去找六百萬了,我很佩服他至善的一面。只是,人生的無奈之一是,你會被你至善的一面輕捏著,或在偶然、或在巧遇、或在天人交戰之際、或在始生初動之時,那一面的你,會輕輕捏了一下你,你被捏了,你會驀然回首、你會悵然若失。以「馬偕行醫圖」為例,誰知道它歸泊何處呢?也許它真的掛進了馬偕紀念醫院、也許它真的停靠在淡水真理大學、也許它真的永駐於台北市美術館、也許它真的過海飄洋、直抵馬偕加拿大的故鄉...誰知道呢?只知道「藝術永存」(Art is long),而「時序漂泊」(Time is fleeting)。也許有一天,當時序已盡、當李敖長眠在和信醫院太平間,黃達夫院長揮別了這位使他頭痛的朋友,也許驀然回首、也許悵然若失、也許對他的夫人嘆息低語:「大師走了、天下太平了,當年啊,花六百萬留下那幅畫,該多好!」
二○○八年五月八日在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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