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孤島上,胡漢文擁有中原文化的存貨,老店新開,也風光一時。我念大學時,正是他業務鼎盛的時代,他的文房四寶,我是買不起的,不過可以進去參觀。參觀之時,牆上的一張條幅,深深的吸引了我。條幅寫著——不畏浮雲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 漢文弟 適原來是胡適寫給他的族弟的,原來他們都是績溪胡家。這一家族,他們分別流亡到台灣島上,但是,島孤人不孤,在他鄉,他們又重聚了。
胡適寫給「漢文弟」的,本來是王安石「登飛來峰」詩中的最後兩句,全詩是——飛來山上千尋塔,聞說雞鳴見日升。不畏浮雲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全詩把王安石因寄所託的傷心,揮灑無餘。胡適以「胡筆徽墨」出之,也別具懷抱。我每事流連,允稱眼福,仰止之情,不可掩也。
五十年過去了。胡適早已墓草久宿;「胡開文」也被銀行拍賣、倒店異鄉;胡漢文退而賣水果、賣台灣玉以死,一代文物,俱成雲煙。偶過重慶南路,渾忘當年曾有筆墨之莊於斯,既茫然無人指點舊跡,復惘然前塵不可復識,以渾忘出之,正所以結之也。 昨天辦公室傳來,有稱胡適為大伯者,持文物求知於我。我笑說胡適在家為老么,何來大伯之稱?此公可疑,要查問清楚才好。今天得知,說此公胡姓,自稱持有胡適給他父親的條幅與對聯云云。我聞而好奇,乃電話此公,他自道胡適是他族伯,他家曾開筆墨莊。我問你老太爺是否「胡漢文」,他說正是,他奇怪我說得出他父親名字。我說更奇怪的是我可以說出你手上收藏品的內容,當下我背出王安石的詩,他更奇了。他立刻說要來看我,兩小時後,他出現了、胡漢文之子出現了、胡適的族姪出現了,半百年紀,卻不無風霜。他打開包包,塵封般的一捲,最後赫然出現了。
五十年是什麼?五十年不是冰冷的半世紀,五十年是它已斑駁、我已老去;五十年是什麼?五十年是自從前走來、又走過從前;五十年是人海滄桑、墳生墓草;五十年是聚散如煙、離合奇緣;五十年是物是人非、物非人是;五十年是重現重逢、劫餘劫後,是留戀又是等閒。 五十年是什麼?五十年是早已迷失掉的舊夢,驀然歸來;五十年是什麼?五十年是重溫了舊夢,又凝住了它。最後,是囑託也是割愛,那不無風霜的身影,留下了他的家藏。
現已夜深,胡適墨蹟下的王安石,安睡在我家「最高層」裡,「浮雲」都不見了。五十年過去了,五十年是什麼?五十年不是什麼,它只是子夜中的無聲欣喜、長夜裡的一聲嘆息。
二○○六年九月十九日夜,次晨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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